第 3 节
作者:      更新:2023-01-10 19:57      字数:4887
  加诗歌音乐性的精髓所在。
  洛尔加被吉普赛人的深歌赤裸的热情所感动,他认为,那被置于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热情,“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他认为,深歌是他写作的源泉:爱,痛苦与死亡。他推崇其形式中异教的音调,直率的语言,泛神论,和多种文化的融合。他说自己《深歌集》中的诗,“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物。”洛尔加试图通过短句和单纯的词,以及主题的变奏重复,找到与深歌相对应的诗歌形式。
  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用黎明的酒杯与吉他的呜咽并置,构成了互涉关系,使色泽与音调?情与景交融。碎了与开始了对应,呈不祥之兆。要止住它,先是没有用,继而进一步强调不可能。紧接着是五次哭泣。先是单调地哭泣,象水在哭泣,象风在雪上/哭泣,再次插入要止住它/不可能。再次否定后出现音调上的转换: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
  第二段音调的转换也带来意义的延展。远方的东西是什么?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然后又回到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哭泣并非来自现实,很可能是青春的骚动,或本质上对生命的绝望。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死亡出场,以第一只黎明之鸟的名义。结尾与开始呼应,主角再次显现: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结尾突兀,象琴声戛然而止。
  此诗的妙处是既简单又丰富,多变而统一,意象透明但又闪烁不定,特别是回旋迭荡的效果,象音乐本身。记得纽约派的代表人物约翰(阿什伯里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对他来说,音乐是诗歌最理想的形式。
  这里基本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评派的细读方法。它的好处是通过形式上的阅读,通过词与词的关系,通过句式段落转折音调变换等,来把握一首诗难以捉摸的含义。说来几乎每一首现代诗都有语言密码,只有破译密码才可能进入。但由于标准混乱,也存在着大量的伪诗歌,乍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完全是乱码。在细读的检验下,一首伪诗根本经不起推敲,处处打架,捉襟见肘。故只有通过细读,才能去伪存真。但由于新批评派过份拘泥于形式分析,切断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最后趋于僵化而衰落,被结构主义取代。新批评派虽已过去,但留下细读这份宝贵遗产。作为一种把握文本的基本方法,细读至今是必要的。
  三
  1922年6月7日,即24岁生日两天后,洛尔加在格林那达一家旅馆朗诵了《深歌集》。一周后,深歌艺术节在阿拉汉伯拉宫拉开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传统服装的观众。参加比赛的歌手一一登场,响板迭起,吉他悸动,从吉普赛人中传出阵阵哭声,他们跟着沉吟起舞,如醉如痴。次日晚大雨,人们把椅子顶在头上,比赛照常进行。洛尔加对一个本地记者说:“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深歌比赛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和月亮和雨比赛,正象太阳与阴影之于斗牛一样。”
  1923年春,洛尔加勉强通过大学毕业考试,一周后和弟弟去马德里。在寄宿学院,一个叫萨尔瓦多(达里(Salvador Dali)的青年画家进入他视野。他们随继形影不离:散步(逛博物馆(泡酒吧(听爵士乐。有一回,达里把一张二流作品卖给一对南非夫妇。兴奋之余,他们叫了两辆出租车回学院,自己坐头一辆,让另一辆空车跟着。此举被马德里富家子弟效法,流行一时。由于野心的互相投射,以及被对方才能的强烈吸引,他们的关系很快从友谊发展成爱情。
  1925年复活节假期,洛尔加应邀到达里家作客,他们住在地中海边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里。达里的妹妹阿娜(Ana Maria),按洛尔加的说法,是“那些美丽得让你发疯的姑娘之一”。他们仨沿海滨散步。达里察看光线(云和大海,洛尔加背诵自己的新作。一天下午,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洛尔加读了他新写的剧本,阿娜感动得哭了。达里的父亲声称,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洛尔加回到格林那达,他近乎绝望地怀念那段美好时光。达里在巴塞罗那附近服兵役。他们书信频繁,字里行间情谊绵绵。洛尔加写了首诗《萨尔瓦多(达里颂歌》,达里在信中称他为“我们时代唯一的天才”。洛尔加深知同性恋的危险,特别是在一个天主教国度。他得学会伪装,避免来自社会习俗的惩罚。
  1927年5月,洛尔加来到巴塞罗那,参加他的新戏彩排。服兵役的达里一有空就溜回来,和他在一起。他们在街头漫步,迷失在关于艺术(美学的热烈讨论中。达里为他的新戏做舞台设计。6月17日,达里和他妹妹来参加首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
  在西班牙文学史上,1927年无疑是重要的一年。为纪念西班牙诗人贡古拉(Luis de Gongora)逝世三百周年,洛尔加和朋友们举办一系列活动,马查多(法拉(毕加索和达里等人都热烈响应。在马德里,年轻人焚烧了贡古拉当年的敌人的书;由于西班牙文学院对贡古拉的冷落,他们半夜在文学院围墙上撒尿。
  高潮是在西维亚(Seville)举办三天的纪念活动,洛尔加和其他几个年青诗人在邀请之列。他们一行六人登上火车,一路喧闹,深夜到西维亚。迎接他们的是退休的斗牛士梅亚斯(Ignacio Sanchez Mejias),他是个文学鉴赏的行家,几乎能背诵贡古拉所有诗篇。他是那种极有魅力的男人,身材矫健,脸上是斗牛留下的伤疤。他把客人带到自己在郊外的农场,给他们披上阿拉伯长袍,打开香槟酒。梅亚斯和一个吉普赛朋友唱深歌,洛尔加和朋友们朗诵诗。
  三天正式的纪念活动,包括演讲朗诵和本地报纸的采访留影。此外是流水宴席,在西维亚朋友的陪伴下,他们每天都喝到天明。贡古拉三百年祭,促成西班牙诗歌二七一代的诞生。西维亚之行后,洛尔加画了一张诗歌天体图。据说,他把自己画成被卫星环绕的最大行星。
  从1928年春到夏初,洛尔加忙于整理他的《吉普赛谣曲集》。7月此书问世,获意想不到的成功,人们甚至能背诵吟咏。后获诺贝尔奖的阿列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在贺信中写道:“我相信你那纯粹的无法模仿的诗歌。我相信你是卓越的。”其中《梦游人谣》,是洛尔加的代表作之一。
  四
  梦游人谣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普赛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起到来。
  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
  磨擦着风,
  山,未驯服的猫
  耸起激怒的龙舌兰。
  可是谁将到来?从哪儿?
  她徘徊在阳台上,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梦见苦涩的大海。
  ―朋友,我想
  用我的马换你的房子,
  用我的马鞍换你的镜子,
  把我的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从卡伯拉关口流血回来。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细亚麻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朵褐色玫瑰,
  你的血还在腥臭地
  沿着你腰带渗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阳台;
  让我上来,让我
  爬上那绿色阳台。
  月亮的阳台,
  那儿水在回响。
  于是这两个伙伴
  走向那高高的阳台。
  留下一缕血迹。
  留下一缕泪痕。
  许多铁皮小灯笼
  在屋顶上闪烁。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两个伙伴一起上去。
  长风在品尝
  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朋友,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那苦涩姑娘在哪儿?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脸,黑色的头发,
  在这绿色阳台上!
  那吉普赛姑娘
  在水池上摇曳。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夜亲密得
  象一个小广场。
  醉熏熏的宪警,
  正在敲门。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在戴译稿上我做了某些改动。除了个别错误外,主要是替换生僻的词,调整带有翻译体痕迹的语序与句式。总的来说,戴的译文非常好。想想这是大半个世纪前的翻译,至今仍新鲜生动。特别是某些诗句,如“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真是神来之笔:忠实原文,自然顺畅,又带盈盈古意。
  全诗共五段。首尾呼应,环环相扣,关于绿的主旋不断出现,贯穿始终,成为推进整首诗的动力。一首好诗就象行驶的船,是需要动力来源的,要么是靠风力,要么是靠马达。而推动一首诗的动力来源是不同的,有时是一组意象,有时是音调或节奏。
  开篇的名句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是从吉普赛人的歌谣转换而来的,令人警醒。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如同切换中的电影镜头,把读者带入梦幻的境地。对吉普赛姑娘的勾勒中注重的是颜色: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第二段再次以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引路,紧接着是一组奇特的意象:霜花的繁星/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鱼一起到来。/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磨擦着风,/山,未驯服的猫/耸起激怒的龙舌兰。这些意象把梦幻效果推到极致,与本诗的题目《梦游人谣》紧扣。
  第三段是个转折。与其他四段的抒情风格不同,这是两个吉普赛男人的对话,带有明显的叙事性,在吉普赛人的传奇故事中插入戏剧式对白。这段远离整体上抒情风格,造成某种间离效果。
  第四段达到全诗的高潮。两个吉普赛男人爬向想象的阳台时,先是视觉上:许多铁皮小灯笼/在屋顶上闪烁。/千百个水晶的手鼓,/在伤害黎明,在主旋律/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重现后,又转向嗅觉:长风在品尝/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奇特味道。这一句有如叹息,但又是多么奇妙的叹息!
  在一次演讲中,洛尔加认为,隐喻必须让位给“诗歌事件”(poetic event),即不可理解的非逻辑现象。接着他引用了《梦游人谣》的诗句为例。他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写‘千百个水晶的手鼓,/在伤害黎明’我会告诉你我看见它们,在天使的手中和树上,但我不会说得更多,用不着解释其含义。它就是那样。”
  最后一段采用的是虚实对比的手法:那吉普赛姑娘/在水池上摇曳。/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月光的冰柱/在水上扶住她。接着,梦幻被突然打碎:夜亲密得/象一个小广场。/醉熏熏的宪警,/正在敲门。宪警在西班牙,特别在安德露西亚是腐败政治势力的代表。洛尔加专门写过一首诗《西班牙宪警谣》:“他们随心所欲地走过,/头脑里藏着/一管无形手枪的/不测风云。”这两句有“僧敲夜下门”的效果,但更触目惊心,把冷酷现实带入梦中。最后,一切又归于宁静,与全诗的开端呼应: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梦游人谣》如醉如痴,扑朔迷离,复杂多变又完整统一,意象奇特,音调转换自如,抒情与叙事兼容,传统要素与现代风格并存。值得一提的还是音乐性。现代抒情诗与音乐结合得如此完美,特别是叠句的使用出神入化,洛尔加堪称一绝。
  五
  1928年春,洛尔加有了新的男朋友,叫阿拉俊(Emilio Aladren),是马德里美术学校雕塑专业的学生。洛尔加带他出入公开场合,下饭馆泡酒吧,为他付帐。阿拉俊口无遮拦,把他和洛尔加的隐私泄露出去,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达里显然听说了传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