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1-03 17:22      字数:4740
  的伤口却流血不止,手头没有急救包无法包扎,正在着急。不远处,机枪班长韩朋山满脸是血,握着小旗吃力地从土里拱出来,大声喊:“副指导员,赶快把机枪架起来,敌机又来了!”拖着一条断腿就往这边爬。
  佟雷大惊,忙放下伤员,一边竭尽全力搬起沉重的机枪,一边高声制止他:“别过来!别过来!就在原地指挥,给我指示目标。”
  “敌机!敌机临近!”被碎石砸的头破血流的齐学军,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手中的望远镜被崩得只剩下一个镜片,兀自举着,另一只手指向视野开阔、没有任何屏障的正北方向。
  又一架企图偷袭的敌机正在对面山梁上转弯。
  “打呀!打狗日的!不能让它投弹!”韩朋山嘴角流出了血。
  这是一架“雷公”。滑头的飞行员在抵达战场上空的那一刻起,就抱定了必须毫发无伤地返回基地的坚定信念,他还不想在这种自己看来目的并不明确的肆意绞杀中轻易丧命。因此,开打以后,他一直无所事事地在火力范围以外较为安全的区域里轻松地兜着圈子,胆战心惊同时又幸灾乐祸地欣赏着同伴们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徒劳地冲向炮火连天的可怕地面。当然,即使心有余悸,他也不准备将满身的炸弹完好无损带回巢穴,那样做将为上司和其他参战者所不齿。于是,他就像个小偷一样,耐心地寻找机会,寻找一个既参战又安全、两全其美的机会。当他发现战场的一角被同伴击中并冒起浓烟的时候,马上认定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块平坦的高地平静得仿佛置身于激烈的战场之外,但有迹象表明,它与那些准确的、漫天飞舞的炮弹有着某种神秘联系。他无法立刻断定它的属性,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的侥幸心理,一推机头开始攻击!
  佟雷迅速调转枪口指向正北,网状的瞄准具中,“雷公”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冷峻的面庞上全是汗珠,拉动枪机推上子弹,这时却发现机枪摇摇晃晃怎么也站不稳。原来,机枪三条腿的支架有一条已经弯曲,只要开火随时都可能失去重心,重新歪倒。
  飞扑而来的敌机耀眼的身影已经占据了整个瞄准具,没时间啦!
  黑影一闪,一个人连滚带爬翻进掩体,双膝跪地紧紧抱住那根弯曲的枪架,毫不犹豫吼道:“副指导员,打!”是陈友。
  佟雷猛然扣动扳机,随着枪身不停的抖动,一串串愤怒的子弹射向飞贼。他牙关紧咬面目痉挛,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陈友浑身战栗,死死抱定枪架,像个铁橛子稳稳钉在下面,始终保持着平衡。
  面对急风暴雨般突如其来的子弹,原想乘虚而入捞一把就走的飞行员先是一愣,接着如梦方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静得像加利福尼亚庄园一般的小高地,怎么会劈头盖脑射来夺命的弹丸。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三十六计走为上”。匆忙中,他投下炸弹拉起机头,斜刺里向高空钻去,没飞多远便被准确的炮火击中,一片灼热的巨浪蒸腾而起,整架飞机连连翻滚掉进深山。这个事与愿违的可怜虫只觉得眼前一黑,轻飘飘的身体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浮力托住,像小鸟那样张开双臂,离开座舱,七零八落飞向空中……
  炸弹带着呼啸直奔机枪阵地。
  “快隐蔽!赶快隐蔽!”沈长河和张志峰看得真切,几近歇斯底里的大声疾呼,恨不能一步跨过去,把那两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按倒在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烈火和浓烟再次遮住了整个小高地,枪声骤停,人影全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战场上的炮声像大潮般退去的时候,烟消云散,山林又恢复了往常神秘的模样。战友们呼喊着,朝那块饱受战火洗礼的不屈的机枪阵地涌去……
  佟雷牺牲了!
  陈友也牺牲了!
  他们同时倒在了自己的阵地上,倒在了老挝的土地上,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轰轰烈烈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副指导员!副指导员!”
  “铁匠!班长!”
  张志峰两眼冒火,发疯般抱住佟雷渐渐冷却的躯体,不知所措地用手胡乱堵着仍在喷涌鲜血的伤口:“佟雷!佟雷!雷子兄弟,好兄弟,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啊!”张志峰五官扭曲、面色苍白,心都碎了。
  就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世界竟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刚才还谈笑风生、欢蹦乱跳的佟雷,转眼间就血肉模糊、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怀里。难道死就是这样简单吗?他不相信,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沈长河掏出手绢,轻轻擦去烈士脸上的血迹和烟尘,心痛欲裂,颤抖着说:“佟雷呀佟雷,你不该走哇,你是指挥连的骄傲,是祖国的骄傲,是我们的英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这个从未见过他流泪的汉子终于无声的哭了。
  杨团长分开悲痛的人群疾步闯了进来,紧紧抓住老首长的爱子尚有余温的双手,久久握着,握着。他半信半疑地试试脉搏,一句话都没说,缓缓起身,仰天长叹。
  张小川伏在周排长肩头,早已哭成了泪人。
  小猴“淘淘”躲进刘振海怀里,惊恐地四下张望。
  刘文强忍住眼泪,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副指导员,你没走远,我们永远想念你啊!”
  然而,佟雷已经永远听不见战友的呼唤和哭声了,他的的确确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且走得那样从容,那样壮烈!
  魏立财几度昏厥,陈友的牺牲使他痛不欲生,他扑在兄长的遗体上,谁都扯不开,滚得全身都是血,失神的目光呆呆望着“铁匠”那张依旧带着笑容的脸,口中喃喃自语:“回去怎么跟咱爹咱妈交待,怎么跟咱爹咱妈交待呀——”
  许志宏取来自己崭新的军装,他们要为永别的战友尽最后一点心意。
  战救车来了,伤员上了车,死者也将同车被运往野战医院临时停放,张志峰代表全连亲往送灵。
  王怀忠集合列队,率领全连庄严宣誓:“打败美国佬,为死难的烈士报仇!”
  “等一等!”随着嘶哑的喊声,金亮头扎绷带踉跄而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个小纸包,高高举过头顶,“张副连长,把这个给副指导员带去吧,他永远是我们中国军人!是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纸包被打开了,里面是他珍藏已久的那副鲜艳的红领章和红帽徽。
  啊!祖国!
  啊!中国军魂!
  战救车开动了。
  沈长河大喝一声:“敬礼——”
  正文 第十一章 血染山林(四)
  快要落山的那轮红日把西边天际涂抹成一片血红,远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一层厚厚的乌云渐渐挤了上来,使晴朗的天空慢慢向后退去。
  安静从手术室走出来,把脸仰得高高的,习惯性地眯起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天空。从上午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她没离开过这个抢救中心。长时间低头工作使她脖子酸痛,两肩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磨盘,又涨又沉。这个姿势可以缓解局部疲劳。
  陆续送来的伤员经过紧急分类、包扎,手术后得到有效的救治,有的保全了肢体,有的挽回了生命。野战医院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高效运转。
  李军医从病房那边走过来,一眼看见安静。
  “小安哪,累了一天,手术结束可以歇会儿了,看看,小脸儿都绿啦。”
  “李大姐,你也够辛苦的,一天没拾闲儿,晚上又是夜班吧?”
  “我是铁打的,没事。”天性爽朗的李军医满不在乎一摆手,“哎,对了,刚才我在办公室那边看见一个人挺面熟,好像是你们小佟连队的张志峰。当时送伤员送烈士的车挺多、人挺乱,没看清,听说今天416仗打得很残酷,你是不是过去问问?”
  “真的吗?”安静激灵打个冷战,“我赶快看看去!”
  李大姐的话使安静心头一沉,马上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暗忖:前面打得这么热闹,他跑来干什么?会不会看错了?也许是真的,送伤员?送烈士?可是危重手术名单里没有指挥连的人哪,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张志峰再说。
  “安静。”经过院部前的小路,老院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向她招手。
  安静答应一声,有些紧张,满腹狐疑地走过去。静悄悄的,医院黄政委也在屋里,还有一个人抱着脑袋坐在一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果然是张志峰。她心“怦怦”跳得厉害,血液直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难道真的出事了?不会吧?不会的!安静预感到凶多吉少。
  她抢上一步,抓住张志峰的肩膀:“张志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干什么来啦?”
  张志峰眼圈红红的,注视她一下,痛苦地合上眼,又把头深深低下去。
  “说话呀!说话呀!”她用力摇晃他,“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老院长一步一步走过来,两手扶住她的肩,又抚摸她的头发:“安静啊,孩子,你要坚强些。”
  安静惊恐地推开慈祥的老院长,连连后退:“你说什么呢?什么坚强些?为什么?”
  “佟雷同志牺牲了。”黄政委的声音很低沉、很难过,小得只能自己听得见。
  “什么?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安静原本发涨的脑子全乱了,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暗无天日的黑窟窿里,脚底凉嗖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好像没听清,又像是听错了,或者黄政委根本就没说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完全是自己耳朵里的自鸣!牺牲?牺牲是什么意思?就是死了,就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就是永别了吗?!这怎么可能呢。安静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佟雷是牺牲了,很英勇、很壮烈!”老院长上前两步,复又搂住她,“勇敢点,孩子,你应该感到骄傲!”
  安静再一次挣脱开,转身揪住张志峰,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你说!你说!佟雷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他不会死的,对不对?”
  张志峰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流满面嗓音颤抖:“安静,你冷静点,我那好兄弟,雷子兄弟,他、他在今天下午的战斗中壮烈牺牲了,他已经不在了!”
  安静跌坐在椅子里,她哭了,哭得那么悲、那么痛、那么伤心、那么可怜。现在她终于相信了,她那青梅竹马、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时常梦中相见的雷子哥,真的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
  得到消息,办公室门口很快挤满了人,有医护人员,也有伤病员。小吴早已泣不成声难以自恃,几番想冲进去同安静抱头痛哭一场,以发泄自己的悲痛,表达对挚友失去亲人后最真挚的情感。可是,战友们拦住了她,此刻,大家都非常理解安静的心情,不愿看到更加使人心痛的场景。人人都在暗暗落泪。
  过了许久,安静停止了抽泣,仰起脸,把头发甩到脑后,茫然地问:“他在哪?”
  “在太平间,还没有整理遗容,想征求你的意见。”黄政委小声说。
  “我来吧。”安静摇晃着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张志峰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了出去。
  一场大雨把山林洗刷得格外清爽,艳阳高照、蓝天如洗。
  烈士陵园。
  树不动,竹不摇。
  安静和张志峰默默地坐在那座新起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公路旁停着一辆吉普车,黄政委和司机耐心等候着这两个创巨痛深、感情一时难以平复的年轻人。
  佟雷的突然离去,无疑给他们精神上留下了巨大创伤。就在刚才,没有哀乐、没有悼词、没有任何仪式,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把把泥土,亲手埋葬了自己情同手足的亲人。当那口简易的棺木被最后一把红色土壤完全掩盖的时候,佟雷便从所有人的视线中、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他将长久的安息在这块战斗了五百多个日夜的土地上。对他来说,这土地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现在又是如此贴近而密不可分。最终他们将完全融化、融合在一起,在另一个没有生命的物质世界里无声无息地运动、轮回。
  在血腥杀戮的战场上,一个士兵的阵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战争本身就意味着生离死别,没有死亡就没有战争的胜利。古来便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说,于是,在枪林弹雨中人们感觉麻木、习以为常地看待那一个个灵魂的消逝。就这个意义而言,佟雷和陈友的牺牲不过是那些成千上万的献身者中普通的一员。然而,当不幸降临到某个具体个人和家庭头上时,情况就不同了。
  从安静得知这一可怕的消息那一刻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都在极端悲惨的心境中度过,精神恍惚水米不进。她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短暂瞬间便离开了自己的躯壳,轻飘飘、没着没落地游荡在虚无飘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