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2-12-28 10:22      字数:4920
  铁麟突然大声叫起好来,腾地站起身。
  甘戎收住剑,她以为父亲在为她叫好,摇头晃脑地朝父亲走来。她发现父亲没有抬头,两只眼睛依然盯在手里的邸报上。甘戎问:“爸爸,您叫什么呢?”
  一套剑练下来,女儿的脸红扑扑的,更加显得飒爽英姿,青春勃发。
  铁麟看了看女儿,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动了手,大快人心,大长中国人的志气……”
  于是,铁麟向女儿讲述了林则徐虎门硝烟的消息。
  甘戎也被感染了:“爸爸,您给林伯伯写封信,我到广州跟着他去打洋人吧。”
  铁麟扑哧笑了,女儿毕竟是个孩子。你跟她讲国家大事,她的心思却只在战场上。她把打仗当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当成了开心的刺激。
  甘戎有点儿生气了:“爸爸,您笑什么?您觉得我不行吗?告诉您,就凭我这把龙泉宝剑,对付百八十个洋人没问题。”
  铁麟情绪真好,跟女儿逗了起来:“行了行了,快叫孙嬷嬷去买牛肉吧。”
  甘戎不解地问:“买什么牛肉?”
  铁麟说:“满城的牛都让你吹死了,牛肉肯定便宜。”
  甘戎说:“您甭笑话我,我就是生不逢时。要是赶上大清国夺天下的时候,我好歹也能成为一个花木兰。”
  铁麟说:“何止是花木兰呢,我的女儿怎么也能成为一个领兵挂帅的穆桂英啊。”
  父女俩正在愉快地说笑,夏草来了,她是来请铁麟和甘戎用早餐的。
  这一天,阳光很好,心境很好,兆头也很好。两只长尾巴的花喜鹊,在院子外面的钻天杨上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趁着好心情,铁麟决定去拜谢一下周三爷。他跟谁也没有说,特别是没有告诉甘戎,他怕甘戎缠着要跟他去。自从兰儿找到以后,甘戎便心无牵挂,总想在漕运码头上玩个痛快。玩又没有人陪着她,她又瞧不起那几个小丫头,便总是纠缠父亲。铁麟虽说宠着女儿,愿意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可他毕竟公务在身,总带着女儿实在不合适。
  铁麟依然是微服出访,没乘轿,也没骑马,而是在外面雇了一头小毛驴,悠悠搭搭地朝河东小潞邑的葫芦院走来。
  出来的晚,又一路上不慌不忙,到了葫芦院的时候,居然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栅栏门里的小菜园里,铁麟又见到了那个拾掇菜苗的中年汉子。上次铁麟特意问了一次,这个热情的长工姓洪,他还记得。铁麟付了脚钱,将牵着毛驴的赶脚人打发走了。
  铁麟推开栅栏门,主动打着招呼:“洪把式,正忙哪。”
  洪把式抬头见了铁麟,一愣,忙站起身来:“您是……”
  铁麟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我前些天来过一回。”
  洪把式忙说:“认识认识,您是……铁大人……不过……”
  铁麟一边跟洪把式说着话,一边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更加慌张了,几步奔过来,拦在铁麟面前:“大人,您……您是……”
  铁麟没在意,一边说是来看望周三爷,一边继续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紧紧地挡在铁麟面前,一点儿没有让路的意思。
  铁麟有点儿奇怪了。
  洪把式结结巴巴地说:“铁大人,周三爷他……”
  铁麟问:“怎么,周三爷不在吗?”
  本来洪把式是要说周三爷不在的,可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传出了周三爷招呼小妾的声音:“燕儿,你到院子里拔几个水萝卜……”
  燕儿脆生生地答应着,便跑了出来。
  见了铁麟,燕儿也一下子愣住了,慌得都忘了打招呼。
  铁麟依然没有多想,冲燕儿笑了笑:“怎么,夫人不认识我了?”
  燕儿干啊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洪把式冷静下来,对铁麟说:“大人,您……您先等一下,我去跟周三爷通报一声……”
  没想到,外面的谈话声被里院的周三爷听见了,他冲着洪把式和燕儿喊着:“谁来了?”
  没容洪把式和燕儿答话,铁麟便主动地喊着说:“周老前辈,铁麟来拜谢您。”
  里院突然没了声音,这更让铁麟觉得反常了。他没顾得多想,便径直朝里院走去。由于铁麟已经跟周三爷搭上了话,洪把式和燕儿也不好再阻拦了。
  铁麟一进来,便看见葫芦架下摆着一张餐桌,有两个人在喝酒,从装束上看,像是两个衙役。两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离也离不开,躲也躲不掉。正失魂落魄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铁麟走近了,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也不说话,浑身哆哆嗦嗦地抖成一团。
  铁麟厉声问:“你们两个在这儿干嘛?”
  两个衙役急忙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罪该万死……”
  今日是怎么了,葫芦院出了什么事?铁麟正满心狐疑,周三爷出现在了屋门口:“铁大人,真没想到您来,这两位公人是小民请来的,大人屋里请,小民替他们谢罪。”
  铁麟说:“老前辈请他们喝酒,是他们的造化,您何罪之有?”
  周三爷说:“大人还是进来说话吧。”
  铁麟随着周三爷进了堂屋,堂屋也摆着一张餐桌,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令铁麟吃惊的是,桌子下面跪着一个人,低着头,也是浑身颤栗,如筛糠一般。
  铁麟问:“老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人颤颤巍巍地说:“罪官徐嘉传拜见大人……”
  什么?徐嘉传?跪在地上的人是徐嘉传?被周三爷奉为座上宾并与他推杯换盏的人是徐嘉传?外面那两个衙役是押着徐嘉传来的?须知这徐嘉传是被铁麟判处戴枷示众,然后要发配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怎么居然被请到这里来了?还有点儿王法没有?这周三爷跟徐嘉传到底是什么关系?周三爷这个青帮老大竟然如此蔑视法律?一时间,铁麟心里的怒火在升腾着、燃烧着、爆裂着。但是,他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命令那两个衙役立即将徐嘉传押走,那未免太不给周三爷面子了,周三爷毕竟刚刚为他干了一件大事,而且他今日还是特意来拜谢周三爷的。可是,给周三爷面子该怎么办?难道装聋作哑,装得了吗?
  周三爷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伸手让着铁麟:“大人请坐,您坐下,容我跟您说句话。”
  铁麟无奈,他再铁面无私,在葫芦院也不能耍威风呀。但是他也没有坐,他站在那里等着周三爷跟他解释。
  周三爷说:“徐嘉传是罪犯,他在漕粮上掺糠造假,又雇人顶替逃避惩罚,您判他戴枷示众也好,发配为奴也好,都是他罪有应得。朝廷的官法如炉,铁大人您执法如山,这个小民明白。我要跟您说的是,徐嘉传是我们青帮门槛里的人,论起来该是小民的子侄辈。孩子示众一个月期满了,明天就要上路去宁古塔那苦寒之地了。不管怎么说,我这做长辈的也得给孩子送送行。大人您说,这于情于理,本不为过吧?再有,我是把徐嘉传和押解他的公人一起请来的,等喝完这顿酒,我还把徐嘉传交给两位公人。大人,这事要是错了,您就惩罚小民吧,小民保证俯首认罪。”
  第二卷 漭漭运河深千尺 第二十五章  骇人听闻2
  听周三爷这么一说,铁麟无言了。这件事说合法肯定不合法,说违法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但是,于法不容,却合乎情理。有关青帮,他也听到过种种传说,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帮会还是蛮有人情味儿的。周三爷是一个很义气、很有一副仁者爱人之心的。从这个角度看,铁麟又对周三爷的举动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是,他没有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在这个很边缘的事情上,他好像说什么话都不合适,都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周三爷见铁麟不说话,又说:“既然大人没说什么,小民便明白了大人的法外施恩之情,小民深深感激。这原本是件很秘密的事情,更不该让大人您碰上。但是这也是天意,既然大人您赶上了,小民得寸进尺,再跟大人您提个请求,望大人宽大允肯。”
  铁麟说:“老前辈,有话您就说吧。”
  周三爷说:“不是我有话要说,是徐嘉传有话要说。”
  铁麟“唔”了一声。
  周三爷趁机对徐嘉传说:“你有什么话就对铁大人说吧,说完了你再上路也心里痛快一些。”
  徐嘉传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非常惨烈。这是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惊天动地,乌云滚滚。
  周三爷吼着:“没出息,你哭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嘛。”
  徐嘉传哭嚎着说:“大人,小人命苦啊……”
  铁麟也被这哭声震撼了。
  徐嘉传说:“大人,我说的命苦,并不是单指自己命苦,我说的是运丁命苦啊!大人……”
  铁麟语气温和地问:“此话怎讲?
  徐嘉传哭着说:“运丁奉朝廷之命挽运漕粮,每年达400万石之多。一路上,迎风沐雨,斩浪劈波,洒汗不怕,洒泪不怕,洒血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身上带来的。可是,河有多宽,水有多长,每走一步都得洒下白花花的银子啊!催攒漕船要钱,提溜打闸要钱,雇船备拨要钱,拨浅清淤要钱。河内运行要‘量水钱’,渡口过湖要‘放水钱’,绕江行驶要‘性命钱’,逆水过闸要‘绞关钱’,中途停船要‘收帮钱’,查验土宜要‘窝子钱’,起卸要‘茶果钱’,交仓要‘个儿钱’,杨村要‘船价钱’,张家湾要‘验米钱’,通州要‘落地钱’,上船拜山门要‘折帮钱’……河道粮道要钱,沿途衙门要钱,漕务委员要钱,巡查税务要钱,治安缉盗要钱,呈单报到要钱,抽签等候要钱,书吏要钱,门房要钱,斛头要钱,经纪要钱,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当都要钱,更有甚者……”
  徐嘉传边哭边说,真可谓字字吐血,声声是泪,说着说着,他竟哽噎着喘不上气来。
  铁麟看着他,心里也开始翻江卷浪。
  徐嘉传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大人,您可知道,我们临清帮自抵通之日起,光是上岸打点,就花去了18万两银子……”
  铁麟愤怒地问:“18万两?都干什么用了?”
  徐嘉传说:“当然是送礼了。”
  铁麟问:“送什么礼物需要这么多的银子?”
  徐嘉传说:“黄瓜茄子。”
  铁麟说:“胡说,18万两银子,得买多少黄瓜茄子?”
  徐嘉传说:“那黄瓜里塞金条。”
  铁麟问:“茄子呢?”
  徐嘉传说:“茄子里藏珍珠。”
  铁麟不再问了,他心里沉甸甸的,像沉下去一个铁锚。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更燃着火。他走到桌边,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双手端起来,对徐嘉传说:“起来吧。”
  徐嘉传磕了一个头:“谢大人。”
  铁麟端着酒送到徐嘉传面前:“这杯酒,算是本官对你的慰问吧,多保重,多多保重……”
  铁麟也哽噎着声音,说不下去了……
  从周三爷家里出来,他不想雇脚,想一个人走一走。从小潞邑直接到运河边,有一条抄近的路,只有四五里。他慢慢腾腾地走着,耳边还响着徐嘉传那惨烈的哭声和触目惊心的哭诉。他知道漕弊的严重,但只是抽象的认识,就像小时候听祖父讲鬼的故事,只知道鬼的可怕,却想象不出鬼的样子。从徐嘉传的哭诉中,漕弊在他心中具体化了。他终于看清了这群魑魅魍魉的丑恶面目。
  他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怕。他想象不到人的贪心居然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这不是少数,也不仅仅是漕运码头,而是一条延绵三千里的大运河。大运河流淌的还是水吗?不再是了。那运载着漕船、商船、民船的大运河,是乌黑的血,是污浊的泪,是欺天灭祖的罪恶。
  铁麟走着想着嘀咕着,来到了大运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像报灾的乌鸦一样聚集在头顶上,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滚动着,使整个大运河都颤动起来,从河面上刮来的风是凉嗖嗖的,吹得铁麟打起了冷战。
  更难办的还在后面,河面上的船夫见变了天,都纷纷收帆靠岸,躲避着将至的风雨。要命的是过河的摆渡,也都收篷系缆。渡口上等着许多过河的人,风云骤变,来势汹汹。过河的人急于过河,可是船夫说是危险,都不再敢摆渡。在众人苦苦央求下,才有一只小船摇过来。人多船小,大家争着抢着往上挤,小船还没离开岸边便摇晃起来。这回该船夫央求大家了,说别再上了,再上这船就撑不住了。雷鸣闪电如万马奔腾般地横扫过来,人们过河心切,谁还顾得上这些。铁麟也登上了这条小船,他站在船头上,大喊大叫着,替船夫维持着秩序。没有人听他的,小船就是在这乱哄哄的拥挤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