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2-12-28 10:22      字数:4833
  斛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用的时间长了……难免会变形。”
  陈天伦厉声说:“废话,你骗谁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收粮过斛要把心放正,把斛校准,把刮板削平,可你们怎么干的?”
  斛头红着脸还想说什么,却见陈天伦卡嚓一声,将刮板撅成两截:“去,换一块合格的刮板来。”
  斛头无奈,刚要转身,又被陈天伦叫住了:“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似乎没听明白陈天伦说的话。
  陈天伦火了:“装什么傻呀?把你的两只蹄子褪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只好弯下腰,脱下了两只踢死牛的大头靴。
  陈天伦拎起大头靴,走到晒场边上,使劲一抡胳膊,就把那双大头靴扔进了大运河里。
  斛头心疼地看着陈天伦。
  陈天伦说:“告诉你们,从今日起,无论是到晒场上收粮还是到漕船上收粮,你们一律给我光着两只脚丫子,连袜子都不许穿。”
  斛头不言语,陈天伦气哼哼地走了。
  运丁紧追在陈天伦的后面,还一个劲儿哼哼哈哈地叨唠着什么。
  陈天伦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运丁为难地说:“您这样整治下属,我们佩服……也深知您的公正廉洁,可是……”
  陈天伦说:“有什么话就说,别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运丁说:“您整治了他们……他们当然不敢得罪您……可是……他们心里有气……我们更受不了了……”
  陈天伦说:“你听着,我向你保证,他们收粮,你就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不满意就跟他们提出来,他们要是敢难为你们,你们就告诉我,反正我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运丁看着陈天伦,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陈老板,您……好人啊……我当了半辈子运丁了,还没见过您这样收粮的,您不收钱,不要礼,就让我给您磕个头吧……”
  陈天伦急忙伏下身子,把那个运丁拉起来:“老哥,别这样……码头上原本就该这样收粮……过去经纪们敲诈你们,让你们受苦了,该磕头赔情的是我……”
  甘戎真真切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
  傍晚时分,石坝上已停止了过斛,陈天伦却没有走,他在晒场边上等着。这时候,几个缝穷的妇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陈天伦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们。
  缝穷的是向陈天伦来领工钱的。
  所谓缝穷的,就是自带针线到码头上找活儿干的妇女。装粮食的麻袋口袋破损是经常的,麻袋破了缝麻袋,口袋破了缝口袋,再有哪个扛夫的裤子破了,也顺便给他撩上几针。这笔工钱由经纪付,每天能挣二三十文钱,够一家人的嚼谷儿。缝穷的上码头,主要不是为了挣工钱,而是为了“拿”粮食。拿其实就是偷,但法不责众,码头上的规矩。大盗为偷,小盗为拿。三五升粮食,往裤裆里一装,能叫偷吗?叫偷也是小偷小摸,但是偷字毕竟不雅,所以叫小摸小拿。国家国家,国是咱自家的,从家里拿点儿东西还能叫偷?
  就是这样,凡是到码头上缝穷的都是穿着大裤裆的裤子,无论天气多热,男人光屁股还浑身汗流,女人都是青布裤子大夹袄,看着又热又不利索。其实,缝穷的里面也有许多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媳妇,这身衣服一穿,个个像是逃荒要饭的半大老婆子。再有,如此穿戴除了“拿”粮食方便,还有一个好处,码头上都是光着屁股的男人,女人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不是招惹是非吗?还是穿戴得又老又丑分不出男女最安全可靠。有孩子的妇女还常常抱着孩子来缝穷,孩子穿的衣服里都是兜儿,塞得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冷眼人根本看不出来。
  缝穷的到码头上来“拿”粮食,是多少年的规矩了。法理不容情理容,不合规矩合习俗,从来没有人管过。说从来没有人管过也不对,传说早先是管的,缝穷的每天上码头都要“净身”。有坐粮厅派的人专门把守着,妇女要把裤脚散开,把衣襟敞开,把里面的粮食抖落干净。还要把鞋脱下来,把鞋壳里的粮食粒也要倒干净,这样才能离开码头。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坐粮厅来了两位厅丞,一位姓毕,一位姓严。姓严的是个汉官,穷苦人出身,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一年到头,不就是指望着漕粮上坝的时候弄点儿粮食吗?你管得那么严干什么?哪一位官员少贪点儿,就足够缝穷的“拿”的了。从缝穷的身上搜粮食粒,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吗?于是,姓严的厅丞对姓毕的厅丞说:“得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容易,几斗米不够富人一杯酒,却能救穷人一家子的命。你姓毕,我姓严,咱俩就闭眼(毕严)吧。”
  谁知道,到如今陈天伦却不闭眼。他的身边放着一个大笸箩,几个妇女来了,他不提工钱的事,却让每个人都解开衣襟,散开裤脚,把身上的粮食都抖落在大笸箩里。
  这一下,缝穷的傻了。七八个妇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好像谁都没听懂陈天伦的话。
  陈天伦绷着脸等待着,反正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就甭想领工钱。
  缝穷的妇女有七八个,七八双眼睛都突突地瞧着冯寡妇。虾米小鱼儿都有领头的,到“盈”字号来缝穷的头儿就是冯寡妇。
  冯寡妇四十岁出头,身子骨壮实,性格也敞亮。敢说话,什么脏话、丑话、牙碜话都敢说,男爷们儿似的。冯寡妇见大伙儿看着他,便走到陈天伦的面前来:“我说天伦呀,你这是干嘛呀?”
  陈天伦说:“码头上的漕粮,是不远千里从大运河运来的,一颗一粒都是朝廷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占为己有。”
  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九章 竹筹风波1
  冯寡妇说:“缝穷的往裤裆里塞巴点儿粮食,这是多年的规矩,连坐粮厅都不管。”
  陈天伦说:“别人不管我管,总要有人管。多年的规矩怎么了,规矩越老越应该破一破。”
  冯寡妇说:“天伦,你这是何必呢?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我还是你姑呢,算不上亲姑,可也不算远,你爷爷跟我爸爸可是堂兄弟。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天伦说:“您别提这个,我奉的是朝廷的令,收的是皇粮。您对我有多大的恩,多大的情,我单还您,单报答您。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掺和在一块儿。”
  冯寡妇没话说了,另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说:“陈经纪,你高高手我们就过去了。你爸爸当经纪的时候可不这样,我们跟着你爸爸干了这么些年了,是亲三分相,是火热成灰。别这样好不好?”
  陈天伦毫不妥协:“不行,我不能干那些对不起朝廷的事。我爸爸不管就已经错了,我不能再错。”
  这些妇女见陈天伦软的不吃,硬的不吃,都愤怒起来,纷纷说起了难听的。有的公开地说,有的小声嘟囔:
  “这是干嘛呀,犯哪家子病呀?不就是仓场总督赏了个‘盈’字号吗?至于的吗?”
  “陈日修多和善的人啊,见了咱乡亲总是不笑不说话,怎么生出这么个‘一根筋’呀?”
  “这种人啊,就靠着踩烂别人往上爬,六亲不认……”
  这些难听的话陈天伦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任这些缝穷的说三道四,反正他有一定之规,那就是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了,就甭想从我这儿领到工钱。
  没权的终归斗不过有权的,最后这些缝穷的没有办法,也只好按照陈天伦说的,敞开衣襟,散开裤脚,把粮食抖落在笸箩里……
  这些缝穷的算是被陈天伦制服了,龙王庙那边却出了事。闹事的是那些扛夫,最惹不起的人。
  如果要问,漕运码头上谁最厉害,那么就会有人告诉你,一是权力最硬的,一是拳头最硬的。权力最硬的且不用说了,谁硬也硬不过仓场总督。谁的拳头最硬呢?那要看在什么地方,河面上是运丁的天下,上了岸便是扛夫的天下,到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便是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天下了。这些人一是人多势众,二是不怕死不要脸,三是又大多有青帮支撑着,所以在码头上,包括权力硬的人也不大跟他们计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陈天伦怎么会把扛夫惹火了呢?原来这扛夫也有扛夫的规矩方圆,有形无形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组织。说组织也不大确切,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垄断了搬运业,号称把头。不是谁到码头上都能找到活儿干的。扛夫虽说是力气活儿,你不拜山头,不认把头,想当扛夫是不可能的。南来北往的扛夫在码头上被称作“闲待”,意思是闲着没事在码头上待着。每天由把头来雇用他们,而他们则要把一天用汗水换来的铜板的三成或四成给把头,否则你就在这儿闲待着吧。表面上看,码头上的扛夫缕缕行行,蚂蚁一般。他们却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归属,各有各的靠山。就算他们是蚂蚁,蚂蚁也分窝,蚂蚁也有首领,蚂蚁也有规矩方圆。要是哪个蚂蚁串错了窝,不被人家咬死也会被赶出去。
  这里的规矩陈天伦不是不知道,他在接手军粮密符扇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陈天伦年轻气盛,又得到了仓场总督的重用,他偏偏不信这个邪。扛夫是军粮经纪雇用的,就像地主们雇长工短工一样,是属于东伙关系。说白了,我是东家,你是伙计,你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工钱,可是你得听我的。我说用你就用你,说不用你就可以让你滚蛋。其实就一件事,在收粮之前,军粮经纪摆桌酒席,将斛头儿、小写、把头儿都请来,说几句客气话就行了。这顿酒席陈天伦没办,那几句客气话也没说,人家心里能痛快吗?
  不痛快就要找事,找到事就要闹事。有权力的可以统治有拳头的,有拳头的即使没有办法统治有权力的,跟你较较劲儿、捣捣乱、给你个好瞧总可以吧?追根寻源,龙王庙前面的事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原来这扛夫也是一天一结账,你扛一个麻包,由小写或者经办人发给你一个竹筹。到了晚上收工以后,扛夫们就拿着这些竹筹到龙王庙去换铜板。根据所扛粮食的远近不同,竹筹换铜板的比例也不同。有时一个竹筹换20文,有时一个竹筹换15文,道路近的也有时换三五文的。每一个军粮经纪都有自己的竹筹,是用竹片特制的,上面写着自己的姓氏或画着密符。说是特制的,其实加工制作是非常简单的,就是说仿制造假是很容易的,可是码头上却从来没听说有仿制造假的事。那时候的劳苦人用的是力气,不是心计。如果有谁干出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就会群起而攻之,再想凭力气挣口饭吃就难了。但是,这回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所有的扛夫一起干的。这一下性质就变了,防止造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给扛夫争脸。没屁眼儿的事变成了有脸儿有面儿,变成了众志成城的斗争。
  每天扛夫扛多少粮食,经纪要准备多少铜板,大体上是心里有数的。龙王庙只是一间很小的庙堂,两扇门一扇窗,里面供着龙王爷和龙王奶奶。由于多年废弃不用,早已经断了香火,从陈日修当军粮经纪的时候起,这里就成了陈家办公的地方。
  龙王庙门关着,只开了个小窗口,发钱的在里面,扛夫们在外面。这天发钱的是账房齐先生,也是陈家雇用的老人了。一发钱他就觉得不对,往日一个运丁最多也就领五六十文钱,可今天往窗口里递的竹筹都是整把整把的,每个人都领二三百文钱。怎么可能这么多呢?扛金了还是扛银了?还没发到一半,钱就快没了。齐老先生慌了,一边打发人去找陈天伦,一边停止了发放。
  这一停止发放不要紧,外面便山呼海啸般地吵闹起来。
  陈天伦匆匆赶来,还没进龙王庙,就被扛夫们团团包围住了。扛夫们举着手里的竹筹,吵着嚷着要换铜板。为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仓场总督撤消了军粮经纪的马长山。
  陈天伦看见马长山,心里咯噔往下一沉,觉得事态严重起来。马长山真可谓是能屈能伸,不当军粮经纪了,居然到码头上当起扛夫来了。按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军粮经纪,就算是没有积累万贯家私,恐怕也早已经是吃喝不愁了,至于到码头上来扛大个儿混饭吃吗?不为赚钱到码头上来干什么?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还是另有所图……
  马长山此刻正蹲在龙王庙的墙根下抽烟,围在他身边的是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之流,只是少了杨(羊)八。杨八在大光楼下挨了一顿板子,恐怕今年甭想再上码头上扛粮食了,他屁股上的伤没有半年痊愈不了。马长山低着头抽烟,陈天伦来了,他连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