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2-12-28 10:22      字数:4940
  到毒蜂就让毒蜂蛰住。
  铁麟信步走在通州大街上,心里一阵阵地发沉。他手里握着那只玉胡桃,光滑滋润,凉丝丝的。他早就听说过和阗羊脂玉,那是昆仑山上产的罕世之宝。和阗羊脂玉分两种,一种是在万丈雪山上,采玉的人要攀登上去找到玉线,再用钢钻铁锤细心地开采。开采出来以后,再把玉石从高山上背上来,山险无路,采玉的人经常跌入万丈深渊,或掉进雪壑里。这种玉叫山玉,虽不乏珍品,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籽儿玉,每年汛期,昆仑山上冰雪融化,江河泛滥,就会从昆仑山上把玉冲刷下来。当地的采玉人到河滩上去搜寻,比起冰山采玉这自然要简单一点儿,但是能拣块上等的好玉就得靠运气了。他手里握着的这胡桃,就是从河滩上搜寻到的籽儿玉。王鼎大人把如此珍贵的物件作为信物,可见这件事的重要与重大了。
  他已经打听好了,黄槐岸住在东关沙竹巷的一个小独院里。出了仓场总督衙门,他便沿着通州大街朝闸桥的方向走去。所谓的通州大街,实际上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河流。这是通惠河的故道,亦称之为穿心河。通州是大运河的北端,漕船把粮食卸在土石两坝上之后,便通过通惠河源源不断地运进北京的粮仓。现在通惠河已经改道城北了,可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却依然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河两岸是栉次鳞比的铺面和住宅,开漕时节将至,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已经热闹非凡了。通州有一句民谣:绿水街中流,通州无高楼,人无三年富,清官不到头。
  清官为什么不能到头呢?
  铁麟敲开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的合扇门,出来的是一个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他大概正在打扫庭院,手里还握着一把大扫帚。
  铁麟恭敬地上前拱手行礼:“老人家,黄槐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老人支楞着耳朵没听明白。
  铁麟只好又把刚才的问话大声重复一遍。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家掌柜的不姓黄。”
  铁麟一听说掌柜的,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但他又不愿意失去这条线索:“你家掌柜的在家吗?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铁麟这句话刚问完,就发现老家丁身后突然站出了一个人,四十多岁,长袍马褂,镶丝小帽,风度潇洒,彬彬有礼。他朝铁麟看了一眼,便冲老家丁说:“宋老爹,怎么不让客人进来说话?”
  铁麟急忙施礼:“不打扰了,我只是来打听一个人。”
  中年男人也拱手还礼,客气地说:“不知大人要打听什么人?凡是在下知道的一定如实禀报。”
  这话让铁麟大吃一惊,他今天穿的是家常便服,又没有带随从,他怎么看出了我是“大人”呢?难道我今天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不会吧?他连孙嬷嬷都没有告诉,这可真是怪了。于是他谨慎地说:“本人一介寒儒,不知为何先生称我大人?”
  中年男人说:“晚生自幼走南闯北,也算积累了一些见识,故不敢以衣帽取人。大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凡,自带一身贵相,一定是朝廷命官。”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厉害主儿,便不愿意与他?嗦,生怕言多语失。于是忙转过话题问:“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此院曾经住过一个黄姓的先生?”
  中年男人说:“听说过,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是个坐粮厅的书办。”
  铁麟说:“先生说的极是,此公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说:“死了。”
  铁麟心里咚的一震,脑袋都大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中年男人说:“我没有见过他,是我搬进这个小院以后才听说的,大概死了总有两年了吧。”
  铁麟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说:“据说是暴病而亡,详情不得而知。”
  铁麟彻底绝望了,他茫然若失地谢过中年男人,便欲转身离去。
  中年男人问:“你不想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吗?”
  铁麟顿时醒悟过来:“望先生能提供一二,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中年男人问:“不知大人跟这位黄先生是什么关系?”
  铁麟说:“我跟他沾点儿亲戚,只是多年没有来往了。”
  中年男人说:“据说他死之前,跟一个叫作小鹌鹑的女人住在这里。”
  铁麟问:“小鹌鹑是何许人?”
  中年男人说:“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烟花女子,不过黄先生替他赎了身。”
  铁麟问:“那小鹌鹑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铁麟又问:“你住进来以后,有人来找过黄先生吗?”
  中年男人说:“有一个女人经常来找他。”
  铁麟又吃了一惊:“女人?”
  中年男人说:“她自称是黄先生的结发妻子。”
  铁麟更奇怪了:“结发妻子……”
  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客气地说:“晚生所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
  铁麟谦恭地说:“多谢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说:“我是做茶叶生意的,贱姓姚。”
  铁麟说:“多谢姚老板,打扰了。”
  铁麟悻悻地走了。他握了握手里攥着的那枚和阗羊脂玉胡桃,身上冒起一股凉气,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还有令他不解的是,那个自称姓姚的茶叶商人,总是在他眼前晃动,游魂附体似的,挥之不去……
  出了沙竹巷胡同,沿着北果市来到通州大街,铁麟便一直朝运河两坝走去。
  初春时节,说不上阴天还是晴天,擦着地皮的小风干冷干冷的,天地间也是灰蒙蒙的,连挂在头顶上的太阳也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遮住了它应有的温暖和光亮。临近开漕时节,通州城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其中有南来漕船的运丁,北来驼队的商旅,更多的则是像候鸟一样前来觅食的扛夫、车夫、纤夫和砸冰的、缝穷的、扫街的,当然也有卖艺的、讨饭的、做小买卖的等等。人虽不少,却步履匆匆,影影绰绰,无声无息,像一群梦游者,又像是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的游魂……
  铁麟的心境也是如此虚无飘渺、懵懵懂懂、很不真实。
  他穿过浮桥,登上位于大运河东岸边上的漕运老店,拣了一个靠着窗子的位子坐下来。还没到中饭时间,虽说他早上食米未进,肚子也像脑袋一样空荡荡的,却没有一点儿胃口。为了应付自己,为了打发时间,为了合理地占着这个位子,他要了两碟小菜,一瓶绍兴老酒。
  大运河开始解冻了,铅灰色的冰层像熟透了的豆荚一样慢慢地鼓胀着、爆裂着。一股新鲜透亮的河水从冰凌里钻了出来,溢出河面,冲刷着一块块碎裂的坚冰。河湾的树荫下,厚厚的冰层还顽固地封闭着河面。一条漕船被牢牢地镶在冰层里,露出了上面的船帮和桅杆。铁麟想到,这是去年留下来的一只脱帮的漕船。时有这类事情发生,漕船延误了回空的时机,寒风骤降,便被大运河留了下来。该让砸冰的预先将这条漕船清理出来,免得耽误今年漕船抵通靠岸。铁麟在其位便开始谋其政了。
  “先生,看个相吧。”一个令人心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铁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青衫,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花头巾,一副老巫婆的怪模样。铁麟心里一阵厌恶,他没好发作,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怎能轻易向一个可怜的女人发脾气呢?
  女人得寸进尺,继续揽着生意:“先生贵人贵相,非官即商,该是前呼后拥才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呀?”
  铁麟懒得理睬她,可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这个女人虽说穿着寒酸,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污垢,素面朝天,眉眼却还清爽。特别是她说话,虽说语气轻佻,却也不俗不贱,似有几分见识。
  女人见铁麟没有将她赶走,便抓住了这笔生意不放,仔细地相起面来:“先生命宫饱满,山根之上光明如镜,学问皆通,该有大富大贵之命……只是眉角散乱,鱼尾易位,似是移迁之患……说患也未必,说福也未可,大患倚于大福,大福伏于大患。看来先生要受一些坎坷磨练之苦……”
  几句话,竟然说得铁麟动了心,他看了看这个怪怪的女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又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先生五岳均匀,中岳高隆,四渎流畅,江垂淮阔,前仓丰盈,后仓坚实……天呀,您是仓场上的大人吧?”
  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二章 唐大姑
  铁麟一惊,脱口说:“不要胡说。”
  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铁麟:“我……我这可不是奉承您,您这命上可挂着相呢。”
  铁麟挥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不必说好听的,我卦资照付。你说说我眼下有什么难处吧。”
  女人眼睛盯着铁麟:“难处?您说的是眼下?”
  铁麟说:“对,眼下,就是这会儿。”
  女人喃喃地说:“父象神游不定,母象灼灼若燃,看来先生不是求神不遇,便是捉鬼未遂……也就是说,您想办的事,没办成;您想找的人,没找到。”
  铁麟牢牢地盯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并不惊惶,侃侃说道:“先生问眼下,我只说眼下。”
  铁麟心里一沉:“你什么意思?”
  女人说:“没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铁麟问:“除了眼下,你还知道什么?”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说破了恐怕对先生不利。”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但仍故作镇静,转开话题问:“你除了麻衣神相,还会什么?”
  女人说:“我还会摸骨。”
  铁麟感到奇怪:“摸骨?是算命还是治病?”
  女人说:“又算命又治病。”
  铁麟脱口问:“你是谁?”
  女人说:“码头上都叫我唐大姑,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铁麟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唐大姑说:“半巫半医,半人半鬼,半是游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贤妇,半是风尘浪女。”
  铁麟开着玩笑说:“这就怪了,我原来遇上的是一个拼盘。”
  唐大姑冷冷地说:“你们京城的俗语叫作折箩。”
  铁麟说:“你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在通州地面上怕也是知道深浅的人,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唐大姑平静地说:“先生只管问。”
  铁麟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有个叫小鹌鹑的女人吗?”
  唐大姑听到小鹌鹑的名字,立刻惊愣住了。她惶惶地看着铁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这么说,你认识小鹌鹑?”
  唐大姑急忙说:“不,不……不认识。”
  说着,唐大姑急忙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外走。
  铁麟想拦住她,已经晚了,唐大姑逃跑似地离开了漕运老店……
  铁麟离开了漕运老店,便雇了一头毛驴,沿着运河大堤,朝张家湾的方向走去。张家湾是古漕运码头,现在仍然是客货码头重地,繁华热闹并不亚于通州。何况又是漕运古镇,十步之内必有先贤遗址。铁麟此去,一是察看运河解冻通航情况,二是想查访一下曹雪芹家的后人。前一个目的达到了,后一个目的当然一无所获。不过这是意料之中,也不觉得怎么沮丧。只是这一天他遇上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总觉得神志恍恍惚惚的,如梦如幻,很不真实。
  回到通州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不想回仓场总督衙门,便又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边打发无聊的时光,边听茶客们街谈巷议,也算是了解一些社情民意吧。
  从小茶馆出来,街道两旁的铺面已经是灯火辉煌了,幌旗飞舞,金匾高悬。行人缕缕行行,吆喝声此起彼伏。酒楼饭店里飘出的是诱人的香气和悦耳的锅勺声响,还有丝竹伴着歌伎的靡靡之音。想不到通州城的夜市,竟然比北京的鼓楼大街还热闹一些。
  铁麟在大街上信步走着,突然前面哄乱起来,人们纷纷向后奔逃躲避,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灾。紧接着,在人群的后面,便出现了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轿前旗锣伞扇,肃静回避,大红灯笼上写着“通州正堂”四个大字。前面开路的衙役挥着皮鞭,虎狼般地驱赶着躲避不及的行人。一个小小的通州知州,在堂堂的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威风又如此横行霸道。压抑了一天的烦闷顿时化作怒火,铁麟想都没想,便大步向前,横在路中央,挡住了蓝呢大轿。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来,朝着铁麟的头上举鞭便打。
  皮鞭未落,蓝呢大轿便停下来,紧接着一声喝断:“不得无礼!”
  从蓝呢大轿上出来的是通州知州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