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大热      更新:2022-12-23 20:32      字数:4879
  两个小时后,我们被过路的好心人救醒,靠他们的干粮、咸菜和开水捡回了奄奄一息的虚拟生命,这让我啼笑皆非。有时候“死”会变成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就像爱情,就像微笑和泪水。
  我们进入了沧浪边城。
  这是虚拟空间的边界。我有时觉得人生也有一个边城,每个人在死的时候,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到过的各种地方,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然后走到终点,慢慢躺下,让回忆和黑夜渐渐将自己淹没。我在“边城大侠”司徒长风的酒宴上不胜伤感。
  司徒长风是我刚出道时结交的朋友,十年前我们一起练功,一起做job,一起和欺负我们的土匪拼命,在沙漠里喝同一个水袋里的水。海隅一别,茫茫已有十年,他已经威震一方,座下豪客如云,在整个系统中排名为天下第二人,而我依然落魄如故,让人顿生“人事无常,沧桑变幻”之感。
  司徒长风高声大笑,满室生风:“到了这里就不用再逃了,万事有我。”
  我长叹:“江湖事我会用江湖的办法解决,只求你能照顾我身边这个女孩子。”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无情的游戏,在这个世界惟一还让我挂念的,就是雪浓,毕竟我们一起共渡过那么多苦难。既然不能奢求生的快乐,我宁可选择死的解脱。我后来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死在何晴的婚礼上,用我的鲜血染红她雪白的婚纱,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还会再为我流泪,那么她的泪水一定会让我的灵魂飞翔。
  我和雪浓手拉着手走入边城繁华的长街。
  长街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们一次次地分开,我想这也许是一种预言。这个游戏已经越来越热闹,一个人死了,马上就会有无数的人进来,谁也不会为死去的人流一滴眼泪。我看着街上行人的笑脸,觉得自己离人世已经越来越远。
  我们走过了绸缎庄、米铺、酒楼和茶馆,雪浓在胭脂花粉担子前久久地驻足。贫穷永远都是一种痛苦,我看着小贩鄙夷的眼神想。雪浓还在讨价还价。我悄悄地走开,在长街之外的冰河上看着雪浓,她的衣衫破碎,青丝零乱,她脚上的鞋子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我的心里感到隐隐的痛。就像后来,我看着她在马路对面的水果摊上,为了一块钱羞红了脸。
  雪浓终于买到了她喜欢的胭脂,笑嘻嘻地向我走来。我迎上前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温柔地拥在怀里,想带她回去找司徒长风借钱,为她买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看的鞋子,最香的花粉……
  这时我看见了千里赶来的Batman。
  七
  Batman是个英雄。
  我在江湖中听说了无数关于他的传闻。二十多年来他一个人独立和各大帮派相抗,力斗不屈,灭了华山派、海月教,还有名噪一时的丐帮,“圣火之樽”这个教派在他手里变得好生兴旺。他一生中不知经过多少厮杀和拼斗,终于修炼成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甚至连司徒长风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想他在现实中一定也是个强者,人的性格往往会决定一生的归宿,这对我尤其深刻。我在现实中懦弱而任性,所以总是遭遇创痛;在网路上,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和聊天,所以会踏上不归的死亡之路。我总是在不能回头的时候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不管是在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世界,我选的都是错的。
  我醒来时已经繁星满天。工头和桔子都离我很远,热闹的码头上寂静无人。
  我躺在冰冷的水里,仰头看天,不知道哪一颗星星属于我。我想,在这个茫茫的世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我的欢乐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存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
  我毕竟来这个人世走过了一次,我笑过,也哭过,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顺着潮流一步步走入大海,夜风吹起波浪层层,我看见岸上灯火明灭,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人世的灯火了,虽然在无数个夜里它曾让我感到温暖。
  我的身体即将沉入海底,但我的灵魂却将飞上浩翰的星空,在以后的每个夜里,我都会注视故乡那盏温柔的夜灯。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海水没过我的头顶时我看见了何晴,她远方的双眼依然纯净,她在灯下迷人的微笑,依然让我觉得疼痛。
  我已经溶于蓝天亲爱的如果你在梦里听说我的消息就请你告诉风告诉雨点
  雪浓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张开双臂,想拥住这个虚幻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柔。Batman在我身上击了一杖,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挣扎地继续往前走,雪浓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我伸出手,看着她惊慌的脸,往前走,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走。Batman第二杖、第三杖……不断地落在我身上,我终于倒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雪浓……
  我看见雪浓扑倒在我身上,她捧起我深陷入雪中的脸,像疯了一样哭喊我的名字:“雪村,雪村,雪村啊……”
  我在弥留之际想起雪浓在雪原中对我说的话。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
  “来生如果还能有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我看见Batman把雪浓提起来,身后的凶徒残暴地殴打她。
  我看见雪浓的血慢慢从脸上流下来,流过她零乱的长发,流过她破碎的衣服,流过雪原,流过我冰冷的身体……我看见雪浓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看见Batman给雪浓最后一击,看见我们终于紧紧拥抱着倒在一起。
  我看见我和雪浓沉入冰河,看见河水轻轻地抚摸我们。
  我看见司徒长风从远处走来,看见郭靖从远处走来,看见无数的人走过来,看见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我以为又回到了雪原。
  一个和蔼的声音提醒我这是真实的人世。
  “你醒来了?唉,真是做孽,年轻轻的,怎么会想到要走这条路。”
  我看见一对慈祥的老年夫妇坐在我的床前,老妇人提起衣角正在擦泪。他们的脸上皱纹深刻,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想到我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在他们膝下的安全和温暖。
  老人轻轻地拍着我的手,告诉我悲伤已经过去,人世还有温暖,希望我笑对人生。
  我喝着温热的鸡汤,想起我生命中两次刻骨铭心的死亡,突然无比想念何晴。我想要见到她,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青丝。
  我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八
  我在1999年的除夕之夜回到这个城市。
  我曾经认为我很熟悉它,但当我走上处处笙歌的长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灯火,我不知道还有谁在灯下为我守候。我在三个月之后重临旧地,已经成为一个过客。我和长街上每一个人擦肩而过,没有人再认识我,他们的幸福和忧伤与我完全绝缘。我在繁华街口的天桥上静静伫立,想着我深埋在这城市地下的欢笑,想着我用一生怀念的歌声,胸口感到隐隐的酸痛。
  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高楼,看着从何晴窗子里飘出的淡淡灯光。我想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在秋天的舞会上重新拿起那枝菊花,愿意在七月的草原上继续为她编织花环;如果还能有来生,我还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站在这里,守望我生生世世的梦。
  何晴从窗口走过,一闪而逝,她的美丽让我心碎。
  愿你新年快乐,愿你生生世世都幸福。我默默地想。
  我找到一家仍然营业的网吧,在声声震响的鞭炮声中走到角落里坐下。
  我用陌生人的名字重新回到沧浪边城。三月的河流哗哗流淌,在我前生的坟茔上盛开了一树桃花。长街上有几个孤单的流浪客踽踽而行,一只大鹰从我头上飞过,阴影和日光将我的脸弄得斑斑点点。
  不会再有雪浓了,我想,就像不会再有慕容雪村。
  司徒长风的门前冷冷清清,几片木叶在微风中缓缓飘落,他书房的棋枰上落满灰尘,砚里的墨也早已凝干。我在一幅《秋风秋意图》前凝视良久,感觉画上的大风从青萍之末,一直吹到我的心里。
  横越关山天下秋,万紫千红一旦收。
  浮世久困英雄气,草木凋尽方去休!
  墨迹淋漓,就像昨天才挂上去的。我想起雪浓在这幅画前说的话。
  “树枯了可以再绿,我们老了还能再回来吗?……”
  “我要跟你好好练武了,你要答应我,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我会听你的话,你不许再欺负我……”
  不会了,雪浓。
  人生只有一次,我们走后,永远都不能再走回来;江湖也只是一夜,风雪过后,永远不会再有我们走过的足迹。
  我向长街上每一个过客打听雪浓的消息,每个人都对我摊开双手。
  我在雪浓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静静伫立,望不到边的只有长路。
  再也没有雪浓了,再也没有死在我怀里,喃喃地叫着我名字的雪浓了。
  我用自己的OICQ上了网,在茫茫人海中结识每一个叫雪浓的女孩子。我给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一句话:“边城的雪已经化了”,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心里的雪又在渐渐堆积。
  虚拟的故事讲完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虚拟的生命在边城死后,真实的雪浓也在人群中消失无踪。我在网上打开了重重门扉,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已经完全绝望。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也曾在这个夜晚看到桃花,看到大鹰,看到踽踽而行的流浪者,与我擦肩而过时还看到了我忧郁的眼睛。她当时的名字叫“碧血哀魂”。
  一个叫夜风的人从远处呼唤我。
  他告诉我他在这个夜里寂寞难耐。他说人生已经变得庸俗和平淡,再也没有波澜。我告诉他说好好活着吧,你永远都抗拒不了命运。
  一个叫微光人的朋友祝我幸福,我说幸福留给你吧,我注定要受尽苦难。
  天亮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对售票口里面那张惺忪的脸说:“给我一张票。”
  “去哪儿的?”
  “随便。”
  “神经病。一百五十八!”
  这数字很吉利。
  我掏钱的时候想,人生的规则我永远都无法掌握,连我的漂流都要被迷信篡改。
  新年的列车上人影稀落,我躺在长椅上一觉醒来,发觉已经到了群山环抱的小镇。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站台,我想这里就是我人生的边城。我会默默地在这里死去,和一个平凡的女人共度一生,我今后只为粮食和衣服操心,永不再奢求爱情和幸福。我会越来越平凡,就像这山上的每一棵矮树。
  九
  这是一个小镇。
  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蜿蜒地伸出去,街的那头是山,这头也是山。
  几只鸡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刨食,街旁嬉戏的孩子好奇地看着神情萧索的陌生人。
  我在一家木器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每天都把原木拖进房里,去皮、刨光,按照需要将它们锯成或长或短的材料。我的身上每天都散发着一股树木的清香。
  下班后我通常都坐在青翠的夕阳山坡上,看着溪流静静地从脚下流过,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无名野花,看着飞鸟和蝴蝶翩翩飞过五月的矮树林。我逐渐变得平静和忧郁。
  这里盛产一种叫“野菊花”的山菜,青绿色,生着嫩嫩的叶片。我每天都采一大把回去,放在溪水中洗净,煮熟,入口淡淡苦涩,咀嚼之后有一股醇和馥郁的清香,就像是人生。
  在每个细雨的深夜,我都会头戴斗笠,穿过深深的小巷,到街口的小酒店中要一杯土酒,坐在窗前的竹凳上慢慢饮下,看着雨丝轻轻洒落,像深秋里挣扎的蚊蝇。
  每个夜里我都会悄悄地醒来,江湖和繁华就像沉睡的歌声,悠悠地从记忆中滑过。我推开窗子,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隐隐火车的笛声还在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悲伤和欣喜过的人世。
  木器厂中有一个叫娟子的姑娘,我们从来都没说过话。
  她每天都在成型的木器上刷着各种颜色的生漆,这让她看起来五彩斑斓。每当我拖着原木走过她的身旁,都会感觉到她色彩缤纷的目光。每天下班后,我们总是最后离开,我把地扫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