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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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810
在旋风中/变白/我们敞开自己,这是在迷失中的重新定位,因而获得一种揭示的可能。好像我们是个地方为某人/来临:我们成为某人的参照物,如同生动的林中空地,暗示我们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在那儿风/像一种视觉/移动。风作为交流的象征,反而从四周蒙住我们。结局是相当绝望的——
没有词被听见:
关于一切:
没有思想
正女峨在开始时提到的,整首诗几乎自始至终都是冒号,首先意味着空间上的不断开放,引导读者进入黑暗的迷宫;这有如精神上的历险,在对虚无的层层“开方”中寻找出路。进一步而言,这正是人类在失去传统与信仰后的困境——他们在为煤油排队,最终迷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十
对许多读者来说,艾基的诗的确是费解的,这其实和我们对俄国诗歌的阅读期待有关。在楚瓦士,当一个中学老师在班上讲艾基的诗,同学们反应积极而热烈。其中一个学生说:“艾基的诗深入我的灵魂。它们以思想的深度打动我,你非得反复琢磨,才能穿透其含义。”另一个学生说:“艾基的作品帮助我们了解这复杂的世界,他促使我们去想从没想过的问题,教我们去信仰。艾基对我们来说越来越容易理解。”
如果要谈论艾基的诗,恐怕不得不涉及对官方话语的颠覆意义。官方话语在文学写作中建立了严格的纪律,文学写作中的修辞方式、修辞手段、修辞意义,都在这纪律中被固定和僵化。词语没有呼吸,没有生命,词语的意义被刻意地扭曲。比如:祖国即母亲,党即父亲,红色即革命。记得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同学的弟弟十二岁就被打成反革命,只因为他说最喜欢蓝色,这和马克思最喜欢红色的说法唱反调。一旦词与物、词与词的关系这一基本因素被确定,那么整个语言系统也随之变得僵化。这就是权力在语言深处的延伸,从而改变人们的言说和思维方式,即我们所说的官方话语。
而诗歌作为语言的核心首当其冲:以宣传为目的表述必须是清晰明确的,不能容忍半点含混。从结构到修辞,从句法到韵律,最终形成了某种固定模式,有着强大韵律传统的俄语诗歌逐渐成为官方话语的工具。在帕斯捷尔纳克后期诗作中处处感到这种无形的束缚,他最终转向小说写作不能说是偶然的。
艾基的诗歌正是对官方话语的一种解构,这种解构是从语言内部开始的。也许楚瓦士语不属于印欧语系,处于德里达所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之外。皮特·佛朗斯认为,艾基的诗歌,会让人想到楚瓦士异教的咒语。艾基的“词汇表”是有限的,但他不阐释不限定,让它们处在类似睡眠与梦境的无意识的边缘,使能指(词)闪烁不定,在与别的词的互文关系中呈现意义的“痕迹”。这种词语的解放,正如罗兰·巴特在《零度写作》中所说的那样:“闪烁出无限自由的光辉,随时向四周散射而指向一千种灵活而可能的联系。”从词语出发而带来形式上的开放。他完全放弃韵律,颠倒词的正常顺序,用介词短语代替意象,改变标点符号的习惯用法,用大写、斜体字、空行、括弧、分号创造新的空间。有时他用连字号创造新词——远离印欧语系而更具有共性的语汇。
利奥·施特劳斯在《写作与迫害技艺》一文中,深入探讨了写作与迫害之间的对应关系。他为此创造了“隐微写作”这样一个概念。他指出:“迫害对文学的影响,恰恰就在于它迫使所有持有异见的作者都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写作技巧,在谈论隐微写作的时候,我们心里所想的就是这样的写作技巧。”他接着写道:“因此,迫害促成了一种特殊的写作技巧,因而也促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学类型,在其中,所有关于重要事情的真理都是特别地以隐微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种文学不是面向所有的读者,而只是针对那些聪明的、值得信赖的读者的。它有着私人沟通的所有优势,同时避免了私人交流的最大的缺陷——作者得面对死刑……”正是在高度集权的勃列日涅夫统治时期的迫害压力下,艾基创造了一种“隐微写作”,这种釜底抽薪式的语言颠覆,足以动摇那貌似坚固的官方话语的大厦。
在根本意义上,艾基的作品面对的是人类基本的精神现实。佛朗斯认为,“特别在具体化的人与人的关系中,艾基的作品可读作对这个时代,主要是勃列日涅夫时期政治与社会条件的一种反应。这是深度悲剧性的诗歌,是对全球战争、大屠杀和对古老信仰的哀丧的悲剧性的二十世纪的一种反应。”
十一
柏洛依特国际诗歌节进行顺利。上午我们陪艾基夫妇和其他诗人去参观学院的人类学博物馆。戈林娜告诉我,他们刚报销了机票,并得到一笔可观的酬金,简直成了富翁了。我听说他们原来连垫付两张机票的钱都没有,还是去跟朋友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戈林娜告诉我,他们把当年住在柏林的生活费攒下来,在莫斯科买了个小单元,得以安身立命。戈林娜教德文,艾基有一点儿版税。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几乎从不去饭馆,而农贸市场的菜很便宜,他们对此心满意足。由于他们还要去旧金山和纽约参加诗歌节之类的活动,我警告他们一定要把钱带好,否则倾家荡产。戈林娜拍拍藏在胸口的美元,说没问题。她在博物馆小卖部挑选了几样印第安人的小首饰,带回去送给朋友们。
在关于今日世界诗歌的意义的讨论会后,艾基专门为听众介绍了楚瓦土民歌。他先用唱盘播放了民间音乐,然后自己亲自吟咏,抑扬顿挫,如泣如诉。让我想起内蒙古草原上那些牧民的歌声。我相信,这种回溯到人类源头的古老形式,将会世代延续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下午我们陪诗人们一起去附近的树林散步。艾基夫妇就像两个孩子,在几乎所有花草前驻步不前,随手摘颗果子放到嘴里,彼此嘀咕几句,要不就采个蘑菇尝尝。俄国诗人和土地及一草一木的关系,让我感到羞惭。我想恐怕没有几个中国诗人和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能叫出各种花草树木的名字。
我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四周有台阶式的斜坡,有点儿像小型的古罗马露天剧场。我和戈林娜一起唱起俄国民歌和革命歌曲,从《母亲》到《喀秋莎》,从《小路》到《共青团员之歌》。戈林娜极为惊讶,我告诉她我们是唱着这些歌长大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俄罗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边走边唱,甚至踏着那节奏跳起舞来。艾基的眼中也闪着光,跟着瞎哼哼。戈林娜突然感叹道:“真没想到在美国居然会唱这么多老歌。”“这就是怀旧,”我说。她一下沉下脸来,“我一点儿都不怀念那个时代。”
晚上校方请客,我们夫妇和艾基夫妇坐在一起。艾基酒喝得很少,据说六十岁大寿差点儿喝死,医生禁止他再喝酒。我问起艾基的女儿,他说她正在莫斯科大学读书。问到他有几个孩子,戈林娜气哼哼地插话说:“婚生的就有六个,其他的根本数都数不清。”艾基呵呵地笑,不置可否。他自言自语道:“这几天在美国,所有语言都听不懂,整天被美女围着……多么不真实,好像在梦中一样……”
我跟艾基谈到俄国诗歌。他告诉我俄国有两个诗歌传统,一个是以布洛克、帕斯捷尔纳克为代表的传统,以莫斯科为大本营;另一个是以彼得堡为基地受欧洲影响的传统,自曼德尔施塔姆始,后来布罗斯基等人都受到他的影响。说到俄国诗歌的现状,他似乎很乐观,认为在年轻一代中有不少优秀诗人。
在诗歌节上,艾基被排在头一个朗诵,由佛朗斯读英文翻译。艾基走上台,他头一个朗诵是早期诗作《雪》。他声音沙哑,真挚而热情。其节奏是独一无二的,他的朗诵精确传达了他那立体式的语言结构,仿佛把无形的词一一置放在空中。《雪》是首充满孩子气的诗。他朗诵起来也像个孩子,昂首挺胸,特别在某个转折处,他把嘴撮成圆形,噢噢长啸,如歌唱一般。
十二
雪
雪来自附近
窗台的花陌生。
向我微笑只因为
我不说那些
从来不懂的词。
我所能对你说的是:
椅子,雪,睫毛,灯。
而我的双手
简单疏远,
那些窗框
像从白纸剪下,
但在那儿,它们后面,
围绕着灯柱,
雪旋转
正来自我们童年。
将继续旋转,当人们
记住地上的你并和你说话。
那些白雪花我
真的见过,
我闭上眼,不会睁开,
白火花旋转,
而我无法
去阻止它们。
(北岛译)
满山遍野的茶树开花
龙应台
1
喂——你今天怎么样?
牙齿痛。不能吃东西。
有没有出去走路?睡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一片旷野的。天很黑,没有星,辨别不出东西南北。没有任何一点尘世的灯光能让你感觉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丛里应该有虫鸣,侧耳听,却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会听见一双翅膀的振动,或者蚯蚓的腹部爬过草叶的窣窣声,也没有。夜雾凉凉的,试探着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只感觉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尽处总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线在夜空里起伏,和天空就组成有暗示意义的构图,但是今天这旷野静寂得多么蹊跷,声音消失了,线条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洼不见底的深潭。范围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远,这旷野,究竟有没有边?
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于是把视线收回,开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张开皮肤上的汗毛,等风。风,倒真的细细微微过来了。风呼吸你仰起的脸颊。紧闭着跟努力谛听:风是否也吹过远处一片玉米田,那无数的绿色阔叶在风里晃荡翻转,刷刷作响,声音会随着风的波动传来?那么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个世代同一个空间,那么你至少不是无所依附幽荡在虚无大气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阴冷从脚边缭绕浮起,你不敢将脚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强烈地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倾斜的边缘,深渊的临界,旷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退路在哪里,是否在身后,也很怀疑,突然之间,觉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来的时候,仍旧闭着眼,感觉光刺激着眼睑,但是神智恍惚着,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岁?四十岁?做什么工作,跟什么人在一起?开始隐约觉得,右边,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条河,是,在一个有河的城里。你慢慢微调自己的知觉,可是,自己住过不只一个有河的城市——河,从哪里来?
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回来,像一粒星子从光年以外,回来得很——慢。睁开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见窗上有防盗铁条,铁条外一株芒果树,上面挂满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长尾大鸟从窗前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你听见,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认得了。
2
喂——今天怎么样?做了什么?
在写字。礼拜天回不回来吃饭?
不行呢,我有事。
你说:“不要再开了吧?”
他背对着你,好像没听见;抱着一个很大的塑胶水壶,水的重量压得他把腰弯下来。几盆芦荟长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长出了茂盛的叶子。到花市去买百合,却看见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树,细细的树干上长了几片营养不良的叶子,被放在一大片惊红骇紫酌玫瑰和菊花旁边,无人理会。花农在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香椿”。花市人声鼎沸,人磨着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脚步,凝视那两个字。小的时候,母亲讲到香椿脸上就有一种特别的光彩,好像整个故乡的回忆都浓缩在一个植物的气味里。原来它就长这样,长得真不怎么样。百合花不买了,叫了辆计程车,直奔桃园,一路捧着香椿。
“不要再开了吧?”
他仍旧把背对着你,阳台外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使他的头发一圈亮,身影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
他始终弯着身子在浇花。
八十岁的人,每天开车出去,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