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871
  是孤独。词的沉默发自上帝的沉默。
  张枣:关于沉默的神性也正是我在这儿想请教的。无疑在您的后期诗中,沉默越来越哲学和宗教化了,但这深化过程又是与对语言的怀疑共同产生的。我记得您在一首诗中说过:没有那个唯一的词,就没有其他的词。“那个词”显然是指《旧约》的第一句“开始的时候只有那个词”(太初有言)。您是不是在教给我们一个寓言:沉默在注视我们。而我们看不见沉默?
  艾基:完全正确。我们看不见沉默是因为我们太虚弱,太胆怯,太没有能力接受孤独。我真愿意人有一个家庭就够了,但同时又相信,每个人都得那么一小份沉默和孤独,以便了解自己和面对世界。我们只是从创作的意义上来讲是孤独的,因为这时意味着跟神对话。我们得用意志力和感恩的心情来忍受孤独和沉默,并教会别人这样做,这是一个诗人的职责。
  张枣: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沉默在说话,因为诗在说话,因为那个词在说话……
  艾基:当然这是个悖论,人创造沉默只能通过词,也只是通过词神才创造了无言和沉默。
  张枣:我觉得您诗歌的宗教性往往表现为一种牺牲精神。在《桦树瑟瑟响》一诗中;您说我们都在这世上瑟瑟响,接着又提到复活。您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如果十字架是空的,每人都得做好牺牲准备走上十字架?
  艾基:你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问题,多么可怕的问题,只有像克尔凯郭尔那样狂热的人才会作脊定的回答。不,我们太卑微,太软弱,根本不值得被绞死。我只想叶大家学会哭泣,因为我们“瑟瑟响”不用多久就会停息下来。人是会死的。
  张枣:自尼采之后,在现代主义发端的那当儿,艺术家主要在控诉神的离去。而,今天的后现代主义者早已习惯、接受并且玩味这巨大的空白了。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艾基:我还在控诉。当我工作和创作的时候,我感到神是和我在一起的,但有时它离开我,因此我的诗充满了“离开”、“抛弃”这类词汇。但我不同意后现代主义的妥协,要知道,这是一种灵魂的妥协。艺术家用空白来代替神,无异于其他人用电脑和按钮来替换神。人们误以为电钮一按,美好的生活就来临,这只是幻觉而已,德国诗人冈特·艾希说:“你们的一切梦想都只是欺骗。”
  ——摘自艾基的访谈录
  四
  1992年夏天,即在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结束不久,我又在哥本哈根见到艾基。那时,我在丹麦第二大城市奥胡斯(Arhus)大学教书。艾基和我是应丹麦诗人鲍尔·博鲁姆(Poul Borum)之邀,到他创办的作家学校讲课。
  博鲁姆在丹麦文学界是个传奇人物。单看那样子就不一般:他方头大耳,秃瓢,大耳环在右耳垂上晃荡;他身穿带穗和金属纽扣的黑皮夹克,腰系宽板带,脚蹬铜头高统靴。他也是艾伦·金斯堡的朋友。有一阵,博鲁姆在报上开专栏,痛斥那些伪冒假劣的诗人,被称为“博鲁姆法庭”旷但我所认识的博鲁姆,刚好跟他那泣江山斥鬼神的“恶名”相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这是题外话。
  在作家学校,我和艾基先读了自己的诗,然后跟学生们座谈。博鲁姆像尊弥勒佛,笑眯眯地坐在我和艾基之间。他虽慈眉善目,但有一种威严,话不多,学生们却奉若神明。记得艾基谈到他在高尔基文学院当学生的经验。他说,他在那儿呆了六年,直到1959年由于跟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被开除,而他在那儿学到的只是知道什么东西不该写。对于作家来讲,这也许是个重要开端。博鲁姆赞赏地点点头,他是那种喜欢所有异端邪说的人。在他的鼓励下,学生们开始提问题。我们在回答时,发现竟有不少共同之处。
  晚餐后,我跟艾基及夫人戈林娜(Galina),还有我的丹麦文的译者安娜(Anna)到一个洒吧继续喝酒。艾基只说俄文,戈林娜会讲德文及一点儿英文和法文,安娜的法文流利,而我除了中文和一点儿英文,于脆什么都不懂。我们重合的部分很少。好在有酒,所有的语言障碍都能跨越。艾基酒量很大。他谈童年,谈故乡,谈莫斯科的地下文学。最后安娜先走一步,留下我和艾基夫妇。我们聊得更欢了,我估计连我的中文他们全都听懂了。我完全不记得最后怎么散的,估摸全都喝醉了。
  1993年春天,我参加在柏林举办的中国文化节。那几天,我常到顾城在柏林的住处做客,他是德国对外文化交流协会(DAAD)的客人。他告诉我,楼下住的是艾基夫妇,他们总是提到我。我下楼去拜访他们。我们用简单的英文交谈。没有酒,双方都挺拘束。他们也是DAAD的客人,对德国人对他们提供的条件很满意。我提到德国阴郁的冬天,戈林娜说这儿比莫斯科的冬天好多了。汜得顾城戴着他的高筒帽子坐在旁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显得局促不安。我们的礼节性拜访很快就结束了。记得艾基在整个过程只是笑眯眯的,偶尔蹦出几个俄文词,其中只有一个词我听懂了:“很好”。
  1994年春,我在美国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查字典琢磨了半天,才知道来自楚瓦士共和国,即艾基的老家。原来一直被认为是“世界主义颓废派”而长期处于地下状态的艾基,突然被封为国家诗人。楚瓦士共和国要请各国涛人去参加他六十岁寿辰的庆祝活动。我最终未能成行。后来听说艾基在寿宴上喝多了,住进了医院,大病一场。
  五
  房子——在世界的小树林中
  ——给小阿丽桑德拉
  房子——或世界
  我走下地窖
  那是个白色日子———我
  去取牛奶——它漫长
  和我一起:它是
  白昼——像河流:溢满
  光线在膨胀
  跃入世界:我
  是一个事件的创造者
  在开天辟地的
  时代——
  去地窖——很久前——简单持久——
  雾中小树林是白的
  而这
  持罐的孩子——注视宇宙——和天空
  放声歌唱——像首特别的歌
  被女人
  传遍世界——简单闪耀在白色
  运动中——进入延伸的田野
  我从声音中开始——
  做——一个宇宙之子:
  我曾是——它唱过的一切
  (北岛译)
  这首诗一开始就把房子与世界并置,强调其开放性——孩子去地窖取牛奶绝非仅仅个人怀旧,而是对人类源头的回溯。牛奶因而获得独特的象征意义,白色日子以及进一步引申的河流、光线都与牛奶相关联。白色在艾基的修辞中,有着纯洁和本源的含义,与牛奶契合。我,这个去地窖取牛奶的孩子,是一个事件的创造者,在开天辟地的/时代——正是在创造的意义上,我代表人类的精神起源,即宇宙之子;地窖甚至让人联想到子宫,与开天辟地的时代相呼应。
  在第一和第三段中间是过渡:去地窖——很久前——简单持久——意味着从未间断的传统,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衔接。
  白色在第三段的开端再次出现,与题目相呼应:房子——在世界的小树林中。这持罐的孩子代替了我,拉开了距离,其中是简单持久的时间,而空间也发生了变化——从房子内部转向世界:注视宇宙——和天空。而他唱的是首特别的歌,被女人/传遍世界。这是首什么样特别的歌呢?是爱。正是有了爱,人类才得以延续:简单闪耀在白色/运动中——进入延伸的田野,与被女人传遍世界的歌有并置关系,是其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延伸。正是在人类的这一伟大的精神传统中,我从声音中开始——
  最后一段的两句用了两种动词时态:第一句是动词原型to be(去做),第二句是过去时I was(我曾是);而两个破折号后面是宇宙之子与它唱过的一切。诗人通过这一形式,把过去与永恒,孩子与歌声交叉在一起。
  这是一首完美而独特的现代抒情诗。我们会注意到,和他的前辈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不同,艾基的策略是改变句法结构,用短语的并置来代替意象性铺陈,重新处理标点符号,这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的俄国诗歌体系。这应追溯到马雅可夫斯基对俄国诗歌的革命性影响。可惜马雅可夫斯基并未能走得太远,他的自杀似乎是其诗歌内在冲突的必然结果。很多年来,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下,俄国诗歌中形成了一种僵化的模式,任何挑战必须从诗歌的形式开始,从语言的内部开始。
  六
  楚瓦士语是艾基的母语,这使得他一开始就和处于称霸地位的俄语保持某种距离。直到1948年发现马雅可夫斯基以前,他对俄国现代主义诗歌几乎一无所知。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到欧洲和亚洲寻找精神源泉。从1953年到1959年在高尔基文学院学习期间,他开始自学法文,从波德莱尔这位现代主义诗歌鼻祖起,一直抵达勒内,夏尔这座让他敬仰的高峰。1968年由他译成母语的法国诗选,在楚瓦士一抢而空,他因而获得法国文学院奖金。与此同时,像克尔凯郭尔、尼采、卡夫卡等大师,为他在精神上打开重重大门。
  他的另一精神源泉是楚瓦士文化。楚瓦士是个只有近两百万人口的小民族,是匈奴人和保加利亚人的后裔。自十六世纪中叶起,楚瓦士就成为俄国管辖的一部分。四五百年来,这块土地一直被强行实现俄罗斯化和基督教化。然而,在其峡谷和森林的深处,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语言——一种,和俄语完全不同的突厥语系的分支。古老的异教已大体消失,而传统农业文化中的许多因素仍在,与苏联所推行的都市化工业化并存下来,其中包括特有的诗歌文化——据说在楚瓦土,“每十个农民就有一个是诗人”。
  1934年8月,艾基生于楚瓦士南部腹地的村庄沙莫兹诺(Shaymurzino)。他原名叫里辛(Lisin),后改成艾基(一个楚瓦士部落的名字)。他父亲是村里的俄文教师,曾把普希金的诗歌翻译成楚瓦士文。他于1942年死于前线,留下孤儿寡母。艾基中学毕业后,在本地师范学院读书。由于得到一位楚瓦士著名诗人的赞赏,在他举荐下,艾基于1953年来到莫斯科,到高尔基文学院学习。他的余生大都住在莫斯科;他结了四次婚,有六个孩子,五男一女,女儿名叫沃罗尼卡(Veronika),他为女儿专门写了本诗集《沃罗尼卡之书》。
  艾基诗歌的英译者皮特·佛朗斯(Peter France)这样描述工他的故乡:“1989年我头一次去沙莫兹诺(此前那整个地区是禁止外国人去的),尽管有现代化机械、学校等等,它仍是个你可以感到古老生活方式的地方,坐落在广阔的黑土地、森林与峡谷中,它们凸现在艾基诗中。由木房子和牲口棚组成的村庄很好客,泥泞的街道到处是鸡鹅,侧翼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充满弯曲的十字架,我们在艾基外祖父的墓上用啤酒祭奠,他是村子里最后的异教‘牧师’之一。”
  世界性的视野和诗歌中的反叛精神,使他被官方视为异端。五十年代后期艾基住在莫斯科远郊的彼列捷尔金诺作家村,成了帕斯捷尔纳克的邻居。那时艾基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帕斯捷尔纳克早已是举世闻名的大诗人。两人相差四十四岁,尽管民族语言文化背景不同,却成了莫逆之交。在帕斯捷尔纳克和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Nazim Hikmet)的鼓励下,艾基改用俄文写作。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贝尔奖后,受到官方的猛烈围攻,甚至面临驱逐出境的威胁。1959年,由于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特殊关系,艾基被高尔基文学院开除。
  艾基在1993年接受英国杂志《审查制度索引》(Index Censorship)的采访中说:“……1958年以后,由于反帕斯捷尔纳克的事件,我被逐出文学界。我的生命受到威胁,不能回到楚瓦土。因而留在莫斯科,既无许可证也没有钱,只能在火车站过夜。幸运的是,在1959年我遇见一批地下艺术家、作家和音乐家。这下子救了我。我们分享共同的关切与志趣。”
  作为地下作家,日子艰难,艾基主要靠翻译为生。他并未直接卷入持不同政见的运动,而是与那些地下艺术家为伍,坚持写作。从六十年代初起,他的书先在东欧,随后在法国和德国等地陆续出版。而国外的名声不仅没有得到苏联作协的认可,其诗作出现在海外侨民刊物上更是雪上加霜。直到1987年,楚瓦土报纸《青年共产党人》副刊以小册子的形式,首次用俄文和楚瓦士文发表了艾基的诗。不久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