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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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99
杨鲁芽从洗手间出来,先到了厨房不知说了什么,里面传出一高一低的笑声,好像还有拍打身体的什么声音。随后,鞑啦鞑啦的拖鞋声,就把杨鲁芽送到客厅里来了。她给阳里递上一纸杯可乐,一边自己就拿起那个磁化杯。看阳里凑在相片墙前,杨鲁芽就说,我们全家有非常多的照片,等下统统给你看!
都是鱼。炸的鱼,清蒸的鱼,烧汤的鱼,还有一盘卤鸭肠鸡爪和一盘青菜。杨鲁芽拿起筷子,指着鱼说,都是我们童大柱钓的!非常鲜!我家的鱼吃不完。,你再尝尝这个!卤鸭肠!这是我们童大柱最拿手的,你说,一般功夫谁能把鸭肠卤得既人味,还又肥又脆?
童大柱一直摇头笑着。
阳里每样都尝了,然后大口喝可乐。她不敢说的是,他们家的菜统统太咸啦。阳里注意到,杨鲁芽叫童大柱总是拖着拐弯的尾音,讲话的时候,好像总控制着鼻咽气流,听上去娇小而任性。阳里听着听着,就厌恶起来,觉得那透着无耻至极的嗲劲。但看那童大柱总是笑着,显然是万分欣赏怜爱有加的样子。可是,杨鲁芽已经是多老的女人啦,陈阳里拚命喝着可乐,对自己说,我再来就是狗!
席间,陈阳里去了趟洗手间。果然,洗手间比一般人家的大,里面有个紫红色的塑料浴缸。真难看。里面的毛巾啊、卫生纸啊、拖鞋啊,都很一般,甚至有点差劲,尤其是毛巾,这么旧还舍不得换。镜子上面水渍痕迹把镜子弄得斑驳污秽。陈阳里想,这些讲普通话的南下干部出身的家庭,也不过如此。
浴缸就是他们最特别的了。阳里悄悄接近那个紫红色的空浴缸。她知道,杨鲁芽在学习班和她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告诉她;结婚之后,都是她老公帮她洗头洗澡。他说我后背洗不干净。
阳里根本不相信,嘿嘿笑着。
杨鲁芽说,他喜欢帮我洗澡,所以,我们家很早就买了浴缸。为了省水,童大柱又总是利用我的水再洗。阳里尖叫起来,咦耶——!
杨鲁芽说,第一遍嘛,他还要再冲干净水的。
那他衣服怎么办?帮你他不是都湿了?
是啊,所以,帮我洗他就要洗了嘛。
只是帮你洗——后背?
全部。全身。我不要动,让他洗。杨鲁芽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陈阳里不笑,杨鲁芽便轻轻说,很舒服的呢。
陈阳里哼了一声,那你不帮他洗吗?
我?我不要。我不喜欢帮人洗澡。孩子小的时候,也是童大柱洗的。他洗得很干净。
你这么短的头发,也要你老公洗?
嗬——我原来到肩膀下面!现在是短了,可是,我也不能洗。因为我留的指甲长,我的头皮又薄,一旦抓破,就痒得要命。童大柱的手指非常温柔,而且他每次为我洗头,都特意把可能弄疼我的指甲剪光。
那你没结婚的时候呢?!阳里悻悻然。
我家有保姆。
那——你下乡的时候呢?阳里迟疑地推测她的经历,反正,她就是强烈排斥这些东西。杨鲁芽说,没有出大汗,我就不洗嘛。等回城再洗。
那你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自己洗过头发啦?!
当然有。洗了就痒喽。反正,我告诉你,碰到童大柱,我真的就没再自己洗过头。有一次,童大柱出差,我头发脏了。他打长途电话回家劝我去街上洗,我只好去了,结果,那个小弟就把我头皮弄破,痒了整整一星期!哼。后来,我去店里洗,一进去就要求洗头小弟先把指甲剪光。指甲不过关,我不洗!
在这个有着紫红色浴缸的浴室里,每天都活动着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它是不是比卧室,见证了更多的男女之间的——恩爱?还是什么东西?阳里弯下腰观察那个紫红色浴缸。她看到了两根不能分辨男女的体毛,心里再次充满厌恶。她很想判定杨鲁芽所说的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应该说,从学习班回来,到杨鲁芽合并来当领导,她从来都没有把——或者说是不愿把杨鲁芽的这些话当真。听了那些洗来洗去的话,她打心眼里觉得杨鲁芽有点三八。呕吐都嫌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从一见到杨鲁芽的老公,见到他们家的第一眼起,却越来越清楚地感觉,那一切是真的。尽管,她对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十分失望,极度厌恶。
五
嫂嫂打了电话给阳里,说邻居这几天投诉比较多,警察一直上门劝他们家把母亲送进医院。阳里的哥哥成天和倒腾钢材、铝合金门窗的生意人在一起,一会广东,一会湖南,有时几天不着家,有时几个月没有一分钱拿回来,有时突然拿回三五万的。家全靠嫂嫂料理,包括照顾阳里的母亲。阳里知道哥哥外面有个小情人,所以,觉得嫂嫂不容易。嫂嫂一说,也知道哥哥又去广东了,她就赶紧回家,商量怎么办。
母亲就站在二楼阳台上。脸上涂得两颧红红眉毛黑黑,头发高高扎起,像戏里穆桂英的头饰,肩上还搭了一块印度女人一样的纱巾,用曲别针别着。远远地看到阳里,她就开始做像是飞吻的动作,手臂在胸前一下一下地前送。
阳里进屋的时候,母亲迎了出来,手上还紧捏着一块鼓浪屿馅饼,直直地往阳里嘴里捅。嫂嫂一见,赶紧过去,连哄带骗地夺过馅饼,扔进了厨房垃圾筒。嫂嫂说,妈!已经过期啦!霉啦!不能吃,不—能—吃——!
母亲看着阳里讪讪地笑着。阳里坐下,嫂嫂低头为阳里找一次性塑料杯,忽然,母亲闪电般闪进厨房,阳里和嫂嫂一起跳起来,母亲已经从垃圾筒中捞出那块馅饼,馅饼上还沾着筋筋吊吊的刚剖的鱼内脏。一见阳里,那块沾着鱼肠鱼胆的馅饼,就捅在阳里嘴角脸上。嫂嫂把母亲抱住,奋力夺下馅饼。这次扔出窗外。窗外,有人嗷地叫了一声,马上有人说,疯子家的疯子家的!
阳里到卫生间拚命漱口、洗脸。
我哥说什么时候回?阳里在卫生间喊。
嫂嫂说,还要几天。他说这一单生意不能耽误。
与此同时,母亲的声音叠在嫂嫂声音里在喊:不回啦,永远不回啦。跟四川的婊子生小孩啦。正在生呐,我昨天就看见啦!
嫂嫂大声叹着气,来到卫生间门口。春天了,闹得厉害。白天骂你父亲,晚上老是大声哈哈哈哈笑——都是假笑。警察都来四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凶。居委会也老是来人。可你哥总说,不送!到那边又花钱,妈又受苦。但你看现在——
嫂嫂看着婆婆一步一款摆着腰肢上了凉台,就悄声说,昨天我不是告诉你,她大便拉在裤子里了。她听到我跟你说了,结果哭起来。好半天都劝不住。好不容易安静了,我才眯一下,她却拿了菜刀,到楼下比划,人家当然报警了。这样下去,我一个人真是对付不了,你哥又老是不在。
阳里说,那怎么办,上次他在温州,我做主说送去他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次的费用全部都是我出的,近四千块呢,我都不爱讲。
那怎么办啊,反正,你哥最不高兴我说送妈出去,好像我嫌她。你都看到了,大便裤子我也洗了,还没人感谢,我做到这个地步容易吗?警察再上门,我也没办法。我是前世欠你哥的,这世来还债!反正我是不出主意的,你们陈家人自己决定吧!反正真闹出什么杀人大事,我是尽了力气的。还有,那个你妈的赡养费,你半年没拿了。赡养母亲还不是个义务和责任嘛,我知道你懂,但别老忘啊!
上次医院那笔你们老不结算!我都说我不爱讲,是你又再提!
我也不爱提啊。人家邻居,还有我中学同学,哪个不说我脾气好?人家都说,像家里有这样一个病人,早都雇保姆了。现在倒好,我就是她的保姆了!
阳里径自走到了母亲所在的阳台。嫂嫂没跟来,厨房里传来像是捣蒜的声音。阳台上,母亲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的鼻孔左照右照,鼻孔忽大忽小的。她显露出非常欣赏的表情。
阳里不喜欢嫂嫂,嫂嫂模样太普通,而阳里哥哥谁见了都说帅。她觉得哥哥娶她很奇怪,觉得她配不上哥哥。但知道哥哥外面有情人,又觉得嫂嫂很可怜。那次,她看到哥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滑旱冰,女人摔跤时,哥哥又吹又摸、恨不得舔那伤口的一副心疼又巴结的样子,一下就让阳里发现了他。阳里悻悻地走了过去。哥哥把手从那女孩的膝盖上拿下来,有点尴尬地对那个野猫一样表情的女孩说,我妹妹!亲妹妹!
事后,哥哥说,你别在意,我对她真是有感觉。
阳里说,你当年不是说要揍死老爸吗?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对孩子我绝对很负责,绝对不会丢下不管。
那老妈呢?
哥哥嘿嘿笑起来,拿手摸阳里的头顶。阳里把头用力一甩。走了。
哥哥追了上来。你不会跟她哕嗦什么吧——你别掺和。这是我的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做主。哥再跟你说句真话,我和老爸不是一回事。如果你真那么想,那只能怪遗传——说不定你身上也有这个问题,没发作的时候,你不理解——
我呕吐都嫌累。阳里把两食指塞进左右耳朵。
六
杨鲁芽总是骑着自行车来上班。她的自行车尤其烦人,两个轮子里的每一根条辐,有着绿绿黄黄红红像蚕豆一样的装饰塑料点,每一条上,起码穿了七八个。车子骑起来,两个轮子花里胡哨又笨重地滚动翻转,令人头晕目眩。有一天,她老公童大柱也骑了一辆一模一样的车,到活动中心外墙下等杨鲁芽下班。他站在居委会那个“民思我想,民困我帮,民需我求,民呼我应”宣传大字下等,阳里在窗口里不由老打量他。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还不那么烦人,结果,等两个人踩着自行车一起离去的时候,阳里把脸都捂了起来。
一大早还没上班,杨鲁芽就骑着那辆阳里呕吐都嫌累的自行车到阳里家楼下等阳里。电话上先说了,青天里66号出租房里安徽来的几个蛋贩子,正在谋划着上访市政府。不是太确切的消息说,蛋贩子们正在制作半个马路宽的上访长条幅,上面写了字,还要带两箱臭鸡蛋去砸市长和市政府官员。
阳里从窗口上看到杨鲁芽骑着那辆自行车来,就不高兴下去。杨鲁芽在下面喊,快点!我们要比街道综治办早到才工作主动。
阳里在楼上说,我又没车骑。
杨鲁芽在楼下喊,我就是来带你嘛。不远。
阳里说,我要大便。
杨鲁芽说,快点!快点!
杨鲁芽说,市长最讨厌上访。
阳里说,我便秘!
杨鲁芽说,我看你是神经病。快点快点。
阳里下来的时候,拒绝坐上杨鲁芽的后座。杨鲁芽真正生气了,脸拉得很长。杨鲁芽说,难怪大家说你喜怒无常,不是我这个好脾气,谁和你相处得好?人家都说,我太迁就你了,我这个样子还像个领导吗?
我就是神经病。遗传!
好了好了。对不起。那我把车停你楼下。听老马说,前天是你接待了那几个安徽蛋贩子?你怎么不跟我们汇报。这事要压不下去,我们都完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是对报社有意见,是报纸说,全市都没有真正的土鸡蛋。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找报社算账好了。
人家就是和报社吵过了,不相信报社了。
那找我们小居委会有什么用?
不是我们社区的居民嘛,不住这儿人家还不找呢。
两人快步到了青天里66号楼道。安徽蛋贩子们就住在一楼。她们敲门进去的时候,来开门的年轻人嘴里还有牙刷。几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才起床的样子,看不出要到市政府上访。但是,一张《都市报》摊在沙发上,上面有个通栏的大标题《说是土鸡蛋,其实统统是混蛋》,旁边则是一张像大字报一样的白纸,标题是《谁能还我真正土鸡蛋的尊严》。虽然不是那个不确切消息说的半个马路宽的长幅纸,但这肯定是上访用的东西了。
三个男人的表情很木然。杨鲁芽和蔼可亲地说明来意,还和他们套老乡,说她父亲部队在安徽呆过,说安徽人特别厚道善良,通情达理。他们慢慢地就激动地说起来,隔壁暂住的几个蛋贩子也闻讯进门。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两个月前来这里的,运贩的是在安徽农村一家一户真正收购来的土鸡蛋,包了车,好容易保鲜运到这里,很高的成本。最近才摸到门,刚刚运作顺利,就偏偏赶上报纸围剿鸡蛋。他们说,怎么能一棍子打死呢?他们说,我们到你们这的每一个市场上调查过,你们这里的确是有很多假土鸡蛋,至少和我们真正的农民家收购来的大不—样,可是,我们确实是真真正正的土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