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78
  哎呀,骨冷怕成秋梦……
  翦西风泪雨梧桐……
  恨苍穹,
  妒花风雨,
  偏在月明中。
  这又是哪一段呢?
  重复是伟大的力量,重复有一种威严,重复是不可抗拒的,重复使他快乐之中又有些胆战心惊。看来也是天意,是命。他本来就应该好好听一下久违了的桃花调。桃花调的味道好极了。像是桂花糯米藕,像是即墨老酒,像是陕北石榴,像是西湖莼菜,像是致幻的神秘果。由于年轻,由于天翻地覆,由于外力和自身的幼稚天真,他与桃花调一告别就是——别梦依稀咒逝川,古音六十九年前!
  一声桃花曲,双泪落君前!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在去国以前听一听,听完,就告别啦。外国什么都好,假使都好吧,就是没有故乡小调。中国什么都好,故乡小调也式微了。不微也没有多少缘分了,听东西只能在孩子时候,大了,一边听着梅兰芳哪怕是帕瓦罗蒂,也同时会分心想到下一次会诊的方案或者下一年度的预算。像一部旧电脑,他的数据库装的东西太多,岌岌乎自爆。他也只有在雾里,在无法快速行驶并且完全无事可做的这几个小时,做到了专心聆听。听了还要再听,听了还要再听,既疲劳又甜蜜,既伤心又满足,伤心也令人得到满足的快感。好比是还债,还债的时候你感到解脱,也感到惭愧和痛惜,不是痛惜钱财,那钱财本来就不是你的,痛惜的是你为还债用了那么长时间,还清欠债,您也老啦。
  他要在一个晚上,在公路上,在大雾里还上他儿时欠下的、青年时期欠下的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债,曲艺债,艺术债,少年与青春债,家乡债。还有所有的男人欠下杜丽娘们崔莺莺们的债。古往今来,男人们欠下的风月债还少吗?
  多少个夜晚,他是握着手术刀而不是握着女人的手度过的。
  那么雾呢?雾的形成是最简单的物理学。没有风,没有蒸发,空中的气温没有能够比地面的凉,形不成对流……那么雾的消除呢?它需要日晒,它需要风,它需要气温的急剧改变,或者,很简单,却是很难操作,只要好好加一下温。
  那么乌克兰呢?乌克兰、俄罗斯,也有许多大雾。乌克兰在大雾里,有许多前苏联的歌词为证。库奇玛、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基辅与顿涅茨的选民,他们将怎样破雾起航,决定自己的命运?大雾总会散去,那么黑海舰队的出海口呢?疯了,真是疯了,他并不是基里尔呀,他叶夏莽管那么多干吗?
  一九九四年,十年以前,他经历了丧妻之痛。当年年底,他收到了一个搞外事工作的朋友转来的一封厚厚的乌克兰来信。他吃力地读下来了这封用俄语写的信件,是基里尔的,他寻找碧云已经许多年,信件这么厚,是因为包括了自从苏中关系正常化以来他为寻找碧云而写过的一共十多封信,前面的信都原件退回了。
  他回了信,寄去了他们的全家福和碧云的丧礼的照片。
  从此基里尔多次给他写信,叶院士因为俄语不好给他回信很少。头几天,可能是由于他告诉基里尔他要离开中国了,他收到了基里尔寄来的一套碧云在莫斯科摄的照片。复制的照片发黄,摄影技术昔非今比,其中大部分是与基里尔的合影,也有几张碧云自己的留影。美丽的碧云使他大哭了一场。青春是多么美好,而光阴多么无情!为什么碧云在莫斯科就能那样神采飞扬,那样沉醉幸福,令他甚至在碧云去世十年以后,仍然嫉妒得心痛!
  他也收到了基里尔的近影,一个挺直了腰板的老人,须发皆白,目光深邃却又十分阴郁,他像是有严重的眼科疾病。当年的英俊潇洒了无痕迹。
  ……司机叫苦不迭,他一直跟随,偶然失去却又迅速找回来的前面一辆车,他指望可以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城市的那辆车突然停下了,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它拐弯了。叶院士的车一怔,也犹豫了一大下,狠心跟着拐过去了。前面的司机真好,他做手势,他喊叫,他阻止他们。他的意思是:他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家才停车和拐弯的,他的终点并不是叶‘院士要去的大城市。他们第三次失去了追踪的前一辆车的尾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轨道,他与司机努力辨认,他们判断,他们现在是在一个简陋的汽车加油站阳近。事不过三,三次失去跟随的目标,他大概当真完蛋了。
  那就等一等吧,我们就呆在这里吧,开开所有的灯,怎么停了,接着放桃花调吧。
  他的语气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顺应与平和,他甚至有一点秘密的欢喜:这样的雾夜桃花,此生不会常常遇到。他还要再听五百遍桃花调唱曲。就这样西去了,也值。
  他希望和着跟着录得并不好的沙沙作响的桃花调唱几句,却是意想不到的艰难,最熟悉的也是最牵心的,仅仅这一夜已经听了无数次的——却又是最陌生的。
  一切都不能强求。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作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这是怎么回事?叶夏莽骇然,怎么在文绉绉的曲词之后出现了大改良的革命高呼?就和那个被他至少是从纸面上处决了的“女特务”唱的一样?
  司机解释不出来,他说这是旁的“师傅”给他录的。
  那么头几次反复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支曲子呢?
  他们俩分析起来,可能是老带子没有洗干净,可能是太久没有听用的带子,到了带子的一端有点粘连,头几次反复的时候,机器没有力量放出来而忽略过去了。也可能不是这样,他们俩都不是家电音响方面的专家,在科技事务上隔行如隔山。再说现在盒带早已经落伍了,新型的轿车都只设CD盘的播放器而没有插盒带的口子。然而叶院士仍然感到了一丝丝欣喜,对于“盒带”的讨论转移了一下失去道路与跟踪目标所带来的恐惧,颠簸的疲劳,夜雾的茫然,腰痛背痛颈痛,还有听桃花调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与无力感。这就是科学技术的好处,你永远可以专心致志地却又是心平气和地去讨论它,说对了可以教导旁人,说错了可以学到知识技能;于是不再揪心,不再含泪,不再惶惶不安。
  在这危难的关头,过来了一位交通民警,敬礼,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停在这里?
  ……谢谢你了!民警坐上了副驾驶员的座位,他在无路中帮他们找到了路。当你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却仍然能看到一些。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为你操心,你太受不起了。
  平静中他估量起自己到达加拿大之后的生活来,他忽然有点急躁,他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就一定得算是一个活人,这是最最重要的真理。一个活人,和青年壮年一样的活人,他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与功能,他或她的腹腔胸腔脑腔和消化循环呼吸生殖运动系统,肌肉神经骨骼皮肤毛发感官……就都存在,都运转,哪怕是半运转。“到死”而绝对不是“等死”,就是生活,生活得好才能结束得好。那么,他到多伦多究竟是干什么去呢?
  女儿。女儿。女儿是他的宝贝。女儿名叫启明。妈妈既然是碧云,女儿就是启明星。女儿最终应该帮助父母穿过云呀雾呀风呀雨呀的。他至今忘不了女儿开始走路的情景,那一天难得的是他看护着她,她已经一岁零七天,她还是被牵着手扶着腰学走路,他叹息那个年代的北方的孩子差不多个个缺钙也缺少维生素D,没有足够的阳光也没有足够的蛋黄或者鱼肝油。这一天,他领着启明学走路,他“天才地创造性地”(后来这个副词短语变成了“文革”中专用于一个人的了)发现女儿的腿脚有了一点力气,他灵机一动忽然撒开了手。女儿有点怕,有点要哭。一刹那女儿也感到了自己腿上的力气,她轻轻地小小地挪了一步,不,不能说一步,只能说是一下,又一下。她看看自己,再看看爸爸。爸爸作出鼓励的手势,发出鼓励的声音,这是唯一的一次,爸爸相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爸爸。终于,女儿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不是在地上蹭,是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女儿再看看爸爸和地面,看看自己的脚和鞋子。女儿又抬起右脚向前迈了更大的一步,成长,的一步更是创世的一步。女儿渐渐加快了步伐,女儿渐渐趋于兴奋,她走得越来越快,她干脆跑起来了,她绕着圈跑。他惊呼不要跑不要跑,没有用,女儿听不懂他的话。女儿已经踉踉跄跄。他着急地大喝了一声,把女儿拦腰抱住,女儿只顾了前行,并不理会他的大吼。但是小人儿的力气毕竟太小,爸爸的两只铁臂死死地箍着她,她像被捕获的无望地扑腾着的小鸟。她这时才迟到地意识到了爸爸的大喝,她惊吓地大哭起来。
  他想,他就是从这一次学走路得罪了女儿的。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女儿一直和他有相当的距离,最明显的就是女儿上学做作业碰到问题只问她的妈妈,从来不问爸爸。当然,他也忙,他多数时间无暇过问女儿的学习,他不像一般人那样每天晚上陪着帮着孩子做作业。有一天,他很有兴致,他想要女儿的作文看看,女儿断然拒绝。这使他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狼狈与尴尬。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说法,他当初可能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他是这样追忆的)的父亲,他有权利有义务关心与指导女儿的学习作业。他脸都憋红了,他努力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女儿似乎也略感不快,她等待着父亲的下文,没有下文,她准备离去。这时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过去对你的学习呀作业呀关心不够。我小时候作文还是不错的,也许能贡献给你一点意见。也许我贡献不出什么意见,可我是你的爸爸呀,我应该知道女儿作了些什么文呀……”他尽量说得天真活泼可爱。尽量蹲下来与女儿平等地说话,那年女儿是十一岁,小学五年级,长了一个高个子,一米五九了。
  “我不给您看……”女儿说;女儿反而有点激动了。
  “我必须看,我有权利要求看,你还没有成年,我是你的监护人,你上学,你吃饭,都是靠我和你母亲的供应,每个月要好几十块钱……”可能还有别的蠢话。
  “我给我妈看过了,那还不行吗?”女儿也摆出了决战的架式。
  他最终没有看成女儿小学五年级的一次作文。
  他突然大吼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狼。
  从此他对女儿有点敬而远之,远而思之,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而当他后来在女儿长大以后,与女儿谈起这件事来的时候,他们父女重演了一遍类似鲁迅的《风筝》里的情节,他说起看作文不成的故事,女儿哈哈大笑,女儿问:“真的吗?”
  他的结论是女儿离他很远,现在反复来信要他去,可能是由于碧云的嘱咐。
  嘱咐,咐嘱,能不能叫咐嘱呢子既然素质能够叫质素,介绍能够叫绍介,那么……他睡着了,边睡边发抖,他好像落在了冰窖里。
  哎呀,世间只有情难诉……
  疏剌剌林梢落叶风,
  静悄悄门掩清秋夜……
  睡梦中他听到的是当年的桃花唱的类似这几句词,醒过来以后,却是另外的段子: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再不要啼啼哭哭,
  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桃花已经拿不定主意唱什么给他听了。
  他发现,车行走得还不错,他知道大雾你也是能够渐渐习惯一些的。又是一团一团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浓烟,一股一股的硫磺气味。他学着北京胡同里的人的口吻,安慰司机说:“不怕慢,就怕站,蛄蛹(北方土话,指像虫子似的蠕动)就行。”他又没话找话地说起雾天空气污浊,不适合户外健身,感冒指数与取暖指数会提高。爱情指数呢?他悄悄地想。原来什么都有指数。生命指数和快乐指数呢?
  他细细品味,与故乡故国北方戏曲的高亢激烈不同,桃花调的特点是温柔与软绵,是一种低声下气的问候,像是下人哄着老少爷儿们玩,曲艺在这一带被叫做玩艺儿,是哄着主子玩的。不论唱得多么凄凉苦情,唱的人要一会儿人戏一会儿出戏,出了戏就必须是一副眉开眼笑,低眉顺眼的听喝的丫环样儿。声调是婉转的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音质与音量是磁性的柔软的而不是响亮的,吐字是生怕听不清楚的而不是追求风格与表现自我的。旋律是无尽的重复,却又每一次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