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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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17
,陈星会不会又在东街牌楼下唱歌呢?当秦安被他老婆背着来吊孝的时候,秦安没有哭,拿头使劲地在夏天智的灵床上碰,碰得额上都起了青包,上善就吩咐秦安老婆快把秦安背回去,免得伤心过度出事,但秦安死活不让老婆背回去,上善就说:“引生,你帮着背回去。”我说:“我背他,我嫌他身上一股味!”瞎瞎说:“你不背了你挑水,我背!”我不愿意受瞎瞎指挥,就把秦安背了回去,路过东街牌楼下,陈星是再没有在那儿唱歌,等送了秦安返回来,路过陈星的鞋铺,我还说:“你能行,咋不唱了?我不让你唱你就唱不成!”却见门关着,顺脚近去从窗缝往里一望,陈星和翠翠都光着下身在那里干事哩。翠翠撅了屁股,让陈星从后边干,她上身趴在床沿上还吃着苹果。你作孽呀翠翠,你四爷还没入土哩你就干这事了!我咚地把门踢了一脚,回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作孽!作孽!”而我走出一丈远了,鞋铺传来了吵架声,好像是为了钱,翠翠骂骂咧咧跑了过来,跑过了我的面前,我没有理她,她也没有理我。
这件事我不敢对人说,但我觉得晦气,为什么翠翠干那事让我撞见?我到了巷口,瞎瞎还在挑水,问:“你把秦安背回去啦?”我说:“你挑你的水!”我觉得我眼睛都是红的。
夏天智过世的头天下午,我是在我家的红薯地里拔草,拔完了一垄,靠在地塄下歇息,太阳暖暖和和,只觉得又饥又困,迷迷瞪瞪就睡着了。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夏天智从地塄下的土路上走了来,我看见了他,躲避不及,忙把一张红薯叶子挡了眼睛,我看不见他了,心想他也看不见了我。但是,夏天智却说:“引生,你帮我拔拔我家地里的草,将来红薯收下了,我给你装两背篓!”我说:“我不。”夏天智说:“你就懒!”我说:“我是饿着,可我是坐着!”夏天智很瞧不起我的样子,便继续从路上走去。我说:“四叔四叔,我是哄你的,我给你拔草!”夏天智再没理我。我说:“四叔四叔,你这往哪儿去?”夏天智说:“我走呀!”还指了一下,路上就有了夏天礼和中星他爹。夏天礼和中星他爹是死了的,怎么又活着?这条路往下走是进了清风街的,往上走却就去了伏牛梁,夏天智说他走呀,他是往哪里走?我忽地就醒了。醒来太阳已经在屹岬岭上落成了个半圆,半圆红得像血水泡了的,接着就咕咚一下掉下去没了。我那时心里是针扎似地疼了一下,强烈地感觉到夏天智是要死呀!我说:“不敢胡想,不敢胡想。”越是不敢胡想,越是想着夏天智要死呀,站起来就回到清风街,直脚往夏天智家去。夏天智还仍然昏睡着,白雪在院子里拿着一个土豆练习扎针。夏天智是每一个半小时就得打杜冷丁,赵宏声不可能守在床边,白雪就在土豆上练扎针,她练了也让夏雨也练。从那天下午起我就没离开夏家,我是目睹了夏天智死的,夏天智死后又是我去叫了夏天义,叫了庆金、君亭和上善的。现在,我已经在夏家忙活了两夜三天,上善虽然没给我分配专项任务,但夏家的兄弟们总是指派我干那些粗活笨活。邱老师原本是来吹乐的,他一唱起来倒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中,全然要博得众人的喝彩,我便有些意见了。庆金也有意见,他让瞎瞎去挑水,瞎瞎还想让我同他一块去,我不去,也不想再看邱老师了,站在院门外看院门上的对联。狗剩的儿子早来的,在厨房里吃了两个馍和一碗豆腐,又拿了一个馍到巷里,将馍高高抛起,双手拍着,说:“馍呀馍呀!”再把馍接住,看见了武林满头汗水地跑来,说:“武林叔,你也为馍来啦?”武林说:“我出差,啊差,差啦,得是四叔殁,殁,啊殁了?!”狗剩的儿子说:“殁了!厨房里有馍哩!”武林说:“馍你娘,娘,啊娘的×哩,你碎仔没,没良心,喂不熟,熟的狗,你为馍来,来,来的?!”呜呜地哭着进了院门。
武林的哭声粗,邱老师就不唱了。大家都看着武林进了堂屋,扑到灵床上哭得拉了老牛声。武林能哭成这样,谁也没想到,都说:“武林对四叔情重!”四婶便去拉武林,好多人也去拉武林,拉着拉着都哭了。灵堂上一片哭声,院子里的乐班倒歇了。上善说:“继续唱,继续唱!”一时却不知点唱哪段戏好。白雪抹着眼泪从堂屋出来,说:“我爹一辈子爱秦腔,他总是让我在家唱,我一直没唱过,现在我给我爹唱唱。”就唱开了,唱的是《藏舟》。
白雪唱得泪流满面,身子有些站不稳,靠在了痒痒树上,痒痒树就剧烈地摇晃。我是坐在树下的捶布石上,看见白雪哭了我也哭了,白雪的眼泪从脸上流到了口里,我的眼泪也流到了口里。眼泪流到口里是咸的。我从怀里掏了手帕,掏了手帕原本要自己擦泪,但我不知怎么竟把手帕递给了白雪。白雪是把手帕接了,并没有擦泪,唱声却分明停了一下。天上这时是掉云,一层一层掉,像是人身上往下掉皮屑。掉下来的云掉到院子上空就没有了,但天开始亮了起来。院子里一时间静极了,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竹青就立过来站在了我和白雪的中间,她用脚暗中踢我,我才惊觉了站起来退到了厨房门口。退到厨房门口了,我涨红着脸,庆幸白雪能接受了手帕,又痛心那手帕白雪不会再给我了!白雪的手帕又回到了白雪的手里,我命苦,就是这一段薄薄的缘分!
堂屋的台阶上,上善在看手腕上的表,然后对夏雨说:“都快十点了,十点二十分必须要成殓起灵的,你哥怎么还不到?”夏雨说:“他可不敢误时辰啊!”上善说:‘‘再等二十分钟吧,若还不回来,就不等他了‘。”夏雨说:“那只有这样。”又等了二十分钟,白雪还没有唱完,上善就过去说:“白雪,你不唱了,给你爹人殓吧。”白雪收了声,却对活诸葛说:“人殓时就奏秦腔曲牌,我把高音喇叭打开。”进屋开了喇叭,立即天地间都是秦腔声。秦腔声中哭喊浮起,夏天智入殓了,棺木盖上,钉了长钉,系了草绳,扭成八抬,众人一声大吼:“起!”八人抬起,又八人在抬杆下扶着,一摇三摆出了堂屋,出了院门,出了巷道,到了街上,直往中街、西街绕了一遍,折上312国道,往伏牛梁坟地去了。
我没有被分配去抬棺。棺木抬着去了中街西街,我抄近道往夏天智的坟上跑去,跟在我身后的是来运。来运一直在院中卧着,奄奄一息,我跑出院门时它竟忽地站起来跟着了我。在坟头上,我挥着一个小柳枝儿,枝头上是白纸剪成的三角旗,我嚯地挥旗指着地,地上生出一寸多高的麦苗和草全伏下去,又嚯地挥旗指着天,天下就掉下一疙瘩云,碾盘大的,落在坟前的路上,没有碎,弥漫了一片。秦腔声越来声越大,我已搞不清这秦腔声是远处的高音喇叭上响的还是云朵里响的?来运突然地后腿着地将全身立了起来,它立着简直像个人,而且伸长了脖子应着秦腔声在长嚎。来运前世是秦腔演员这可能没错,但来运和夏天智是一种什么缘分,几天不吃不喝也要死了却这阵能这样长嚎,我弄不清白。
送葬的队伍从:312国道上往伏牛梁来,他们在上一个地塄。地塄上是有一条小路的,抬棺的八抬,小路上只能通过一人,棺木就怎么也抬不上去。上善在喊:“鼓劲!鼓把劲呀!”前边的四个人牵着地塄上人的手,上到一半,后边的四个人就骂前边的:“往前拉呀,熊包啦?!”前边的喊:“后边往前拥!拥!”前边的两个人膝盖软了,跪倒在地上,大叫:“不行啦!不行啦!”上善的脸都变了,喊:“再来人!来人啊!”但已经没有精壮小伙了,上善和丁霸槽也扑过去把前边的木杠往起抬,丁霸槽个子矮,上善弯了身去扛木杠,龇牙咧嘴着。夏雨已趴在地上给抬棺人磕头,说:“求大家了,再努些劲,努些劲!”庆金就喊:“庆满,君亭,瞎瞎,你们快帮忙!”三个孝子忙近去也抬木杠。差不多二十多人挤在一块,一声吼:“一二——上!”棺木抬上了地塄,再一鼓作气到了坟上,停放在了寝口前。人人都汗湿了衣服,脖脸彤红,说:“四叔这么沉呀!”上善就给大家散纸烟,拿了烧酒瓶让轮着喝,说:“不是四叔沉,是咱们的劳力都不行啦!”孝子顺孙们白花花地跪在棺前烧纸,上香,奠酒,乐班的锣鼓弦索唢呐再一次奏起来。夏雨和白雪跪在一边,夏雨低声说:“我哥到底没回来。”白雪说:“爹说过他死也不让你哥送葬的,你哥真的就不回来了。”
棺木人墓室,帮忙的人砌了墓门,铲土壅实。一堆高高大大的坟隆起来了,乐班也住了乐,但高音喇叭上仍在播放着秦腔曲牌《祭沙》。
大家都站在那里听秦腔,夏雨说:“磁带这么长的?”白雪说:“怎么又重播了?”夏雨说:“家里没人呀?”还疑惑着,便看见一辆小车停在了312国道上,从车上下来了夏风,哭喊着往坟上奔来。
清风街的故事该告一个段落吧。还说什么呢?清风街的事,要说是大事,都是大事,牵涉到生死离别,牵涉到喜怒哀乐。可要说这算什么呀,真的不算什么,太阳有升有落,人有生的当然有死的,剩下来的也就是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日子像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着。夏风是在夏天智过了“头七”,就返回了省城。那个陈星比夏风还早一天也背着他的吉他走了。陈星的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开春后他还请了县农技所的人来修剪了一次果林,而且头一天在戏楼上弹着吉他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几乎是办了一场他的专唱会,第二天一早他却走了,走了再没有在清风街露面。以后呢,是天渐渐又热了,蝉在成蛹了,猫在怀春了,青蛙在产卵了,夏天义一日复一日地还在七里沟,只是每次从七里沟回来,路过夏天智的坟前,他就唠叨得给坟前竖个石碑的。他责问过夏雨,夏雨说这事他和夏风商量过,夏风让等他回来了好好给爹竖个碑的,他已经请石匠开出了一个石碑石了。夏雨却对夏天义问起一件事来,是不是县上派人来调研重新分地的事了?夏天义睁大了眼睛,说:“你听谁说的?”夏雨说:“上善……你不知道呀?”夏天义说:“狗日的!”夏雨说:“他们不知来调研啥的,是同意重新分地,还是不同意分地?”夏天义说:“一壶酒都冷喝了,才端了火盆呀!”夏雨说:“……”夏天义说:“总算来了,来了就好,我夏天义的信还起作用么!”夏雨说:“二伯你又告了?!”夏天义没言传,抄着手回家去了,他的头向前倾着,后脖子上的壅壅肉虽然没了,却还泛着一层油。但是,县上的来人却路过了清风街先去了西山湾,而麦子眼看灌浆了,清风街下起了一场大雨。雨先是黑雨,下得大中午像是日头落山,黑蒙蒙的。再是白雨,整整一夜,窗纸都是白的。雨大得人出不了门,拿盆子去接屋檐水做饭,怎么接只能接半盆子。白雪抱着孩子站在台阶上,从院墙头一直能看到南山峁,山峁被黑色的云雾裹着,像是坐着个黑寡妇,她就不看了。门楼的一角塌了,裸霹出来的一节木头生了绿毛。院子里的水已经埋没了捶布石,墙根的水眼道被杂物堵了,夏雨在使劲地捅,捅开了,但水仍是流不出去,他出了院门,开始大声叫前院人的名字,大名小名的叫,前院里才有了应声。夏雨说:“耳朵叫驴毛塞了?你家尿窖子溢了,屎尿漂了一巷道!”前院人说;“水往尿窖子里灌哩,我有啥办法,我日天呀?!”夏雨说:“你还躁哩?!你为啥不在尿窖边挡土堰呢?”就取了镢头去疏通巷道了。四婶在厨房门口生火盆,让白雪把孩子的湿尿布拿来烘一烘,就听到轰的一声。白雪说:“娘,谁家的院墙又塌了!”四婶说:“塌吧,塌吧,再下一天,咱这院墙也得塌了!”白雪没有拿了湿尿布去烘,回坐在门槛上,觉得屋里黑暗,阴气森森的,打了一个冷颤。
雨又下了一天,夏家老宅院的院墙没有塌,只掉脱了席大一面墙皮,但东街塌倒了十二道院墙,武林家的厦房倒了,农贸市场的地基下陷,三踅的砖瓦场窝了一孔窑,而中街西街也是塌了十三间房三十道院墙,压死了一头母猪,五只鸡。街道上的水像河一样,泡倒了戏楼台阶,土地神庙一根柱子倾斜,溜了十行瓦,土地公和土地婆全立在泥水里。整个街上的水流进了东街外的小河,小河水满,冲走了庆金刨修的地,也冲垮了两岸的石堤,一棵柳树斜斜地趴在那里。州河有石鳖子堆,总算没决溃,但也水离堤只差了一尺,男女老幼几百人在护卫,君亭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家,锣敲得咣咣响,要严防死守。而伏牛梁更糟,有泥石流往下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