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26
  阳照着,门槛和台阶上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书正说:“这算啥笑话?张八哥说的对着的。”赵宏声愣了愣,说:“没文化!有你这话,才更是笑话哩!”
  夏天义踉踉跄跄地从街上走过,小炉匠和张拴狗是喝醉了,小炉匠咧着嘴站在染坊门口笑,笑声像夜猫子叫,然后就倒在雪窝里。张拴狗却手拿了一个木棍,歪着头挨家挨户敲屋檐上吊着的冰凌,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哗啦,一串冰凌掉下来,一根冰凌落在他的头上,血从额上流出来,红蚯蚓一样蠕动。夏天义突然想吃一碗凉粉,但街上的几家饭店门都关着。夏天义没有吃成凉粉,走到了东街,他在夏天智的院墙外立了脚听动静。院子里有孩子的咿呀声。夏天义朝院子里问:“白雪,白雪,你爹还没回来吗?”院里的白雪说:“是二伯呀,你进来坐呀!我爹还没回来,听夏雨说就这几天要出院的。”夏天义说:“他该回来了……娃乖着吧?”白雪说:“乖着。”夏天义说:“你娘身子骨还好?”白雪说:“前天我去看了一次,我娘还行,只是在医院睡不好。”夏天义说:“噢。我就不来了。”
  夏天义试着把胳膊往上抬,勉强还能抬起来,但巷道的短墙头上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儿白茸茸的,像开着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却怎么也举不到那么高。竹青就从旁边的一个厕所里闪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叫声:“爹!”夏天义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啦,几时回来的?”竹青说:“我早晨回来的,爹,你的伤咋样,人就瘦得这样呀?”夏天义说:“派出所来人找过你没?”竹青说:“我回来还没人知道。”夏天义说:“你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只苍蝇,怎么能没人知道?我看你还是去派出所……”天突然间暗下来,夏天义闻到了一股呛呛的气味,他以为是傍晚村里的人家起了炊烟,扭头看时,巷道外的那一片麦地里雾气笼罩了一层。他说:“今日雾起身早。”竹青也看着雾从麦地里四处流动,一只猫迅速跑过来,像是雾的潮水在追赶它,又像是它牵动了麦地里的雾,湿辘漉地涌了浪,立时猫不见,脚也不见了。竹青说:“去派出所?……庆满他们还没回来哩。”夏天义说:“没回来才说明事情没结束呢。你去派出所吧,共产党的事你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雾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雾,抓到手里,手里又没有,她说:“爹,咱倒弄了一场啥事么?!”夏天义长出了一口气,说:“走吧,爹陪你去。”
  两个人往派出所走去了,竹青走在前边,夏天义跟着在后,两人都有气无力。这时候,万宝酒楼的院子里丁霸槽在剥狗皮。因为乡政府派人来订好了一桌饭,来人就背着死了的赛虎,要求炖上一锅狗肉。丁霸槽把狗皮剥下来,吊在绳上的没了皮的赛虎竟然和人一模一样,丁霸槽就吓得刀从手上掉了下来。酒楼上开始唱起了秦腔的曲牌,曲牌声中,赛虎终于被开膛分割,一块一块炖在了锅里。秦腔的曲牌声,哼唱得并不高,清风街许多人家都没有听到,但夏天义和竹青却听到了。夏天义说:“谁唱秦腔哩。”竹青说:“谁唱秦腔哩。”雾已经是十步远就啥也看不清,一团一团像滚筒子在翻卷,再后两人就踏进了棉花堆里一样。竹青不忍心夏天义的样子,说:“爹,你不去了,我独个去。”夏天义说:“你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说:“爹只是有伤,伤好了就和以前一样了。”夏天义说:“是老了!”秦腔的曲牌再一次传了过来,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说,这秦腔曲牌是我哼的。我破锣嗓子,哼得不好。但我是为安妥赛虎的亡魂哼哼的。“年终风波”我遗憾没有参与,不能五马长枪地给你排夸,我是和哑巴一直在七里沟,等晚上回来,还来埋怨夏天义呀,夏天义已经受伤了躺在炕上。那些天,我怀里是揣着一把菜刀的,曾经在乡政府的大门外等待张学文。张学文,狗日的,你撞伤了夏天义,我要让你刀下见红!但我一直没等待到张学文的影。当得知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订饭局,我以为张学文去订的,就喝了点酒,直接去了。但订饭局的不是张学文,我问张学文呢,那人说张学文已经离开清风街了。我把菜刀在石桌上砰砰地砍,我说:“他狗日的走了?!”那人说:“你要砍人?专案组还没走呢,你要砍人?”我说:“我砍石桌!我就砍了!”菜刀在石桌上砍出火星,刀刃全崩了。后来,丁霸槽在剥赛虎的皮,我说:“他们养的狗他们也忍心吃呀?”丁霸槽说:“让他们吃吧,他们吃他们自己哩。”狗皮一剥,那样子真像个人,只是龇了牙令人恐惧。我那时可怜起赛虎了。想它这是什么命呀,就哼起了秦腔曲牌。我平常什么时候哼过秦腔曲牌?但不知怎么我就会哼了出来。
  这一个晚上,我知道了乡政府在万宝酒楼上摆了一桌席,吃饭的有乡书记,乡长,竟然还有夏风。其实,得知夏风回来的消息最早的还是竹青。她到了派出所,当然就把她铐起来了,所长派人去叫乡长,乡长没过来,那人低声说:“夏风从省城回来了,乡长要给接风哩!”竹青听到了,心里说:这边抓人哩,那边倒讨好哩。过了一会,所长的电话响了,所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乡长,这……”拿眼睛看了看竹青,背过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打开了竹青的手铐,告诉说,鉴于她并没有动手撞门和杀狗,也已罚了两人,拘留了八人,不再追究责任,但必须写一份悔过,还要在高音喇叭上向全清风街人广播。竹青顺门就走。所长说:“这就走啦?”竹青说:“那还有啥?”所长说:“给你最宽大了,也不说一句谢话?”竹青说:“谢谢我夏风兄弟!”
  夏风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夏风不知道爹得了病,夏天智手术时也不让给他说,而白雪思来想去,怕夏风若不回来,村人要知道是夏天智不让告诉他,或许不会怨他,但村人不知道的就会说夏风的不孝顺了,白雪最后还是给夏风打了电话。夏风从省城坐车一到清风街就碰着了乡长,乡长请他吃了饭,他回到家了,才知道无意中帮了竹青忙,也立即去看望夏天义。夏天义在炕上躺着,我早从万宝酒楼过来和哑巴在屋庭里帮夏天义劈柴禾。我原本已说好这个晚上就睡在夏天义家,但夏风一进来,我就从灯影下溜出了门。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和夏风同时活在世上,又同时是清风街人。秦腔戏里那个周瑜,唱:既生瑜儿何生亮。我曾经对赵宏声说:这是啥意思,是周瑜他娘叫地,诸葛亮的娘叫河?赵宏声笑了半天,说:比个例子吧,就是既然清风街出了个夏风,为什么还要再生引生呢?!我在那一夜里从夏天义家出来是矮了一截,雾气埋没了我的身子,只露着一个脑袋,如果谁在那时碰着了我,一定以为只有一个脑袋在空中飘浮。
  我没有碰着人,来运却在叫我。来运是从地上爬到了万宝酒楼山墙外的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摔下来,又爬到了厕所墙上向山墙上扑。我不晓得来运这是干什么?往山墙上一看,山墙上挂着赛虎的那张皮。我立即把来运抱住了,我说:“来运,来运!”我哭,来运也哭。赛虎已经死了,还要那张皮干啥呢?我把来运架在脖子上,就像架着一个娃娃,我们去敲供销社的门。张顺把门开了,我说:“买一瓶酒!”张顺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俩喝酒呀!”张顺说:“拿钱呀!”我说:“先赊下。”张顺说:“不赊!”我说:“我吸吸酒精导管。”张顺说:“没进酒精。”我给张顺说好话,求他,还说,我实在想喝酒,如果你看上我这顶棉帽子,我把棉帽子押在你这儿,如果你有什么出力气的活儿,我给你干。张顺他到底心软了,拿出一瓶酒,说是不赊我,要我陪他喝。我和张顺在供销社喝酒喝到半夜,我们都喝高了,巳记不清在说什么事时提到了夏风,我就恶狠狠地说:“甭提他!”张顺说:“你恨他?”我说:“恨哩!”张顺说:“他不恨你,你倒恨他了?”我说:“他恨我咋的?”张顺说:“你惦记人家白雪么!”我呜呜地哭起来。张顺说:“引生引生,你狗日的醉了?”我说:“我没醉,你再拿一瓶喝了也不醉。”我趴在桌上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张顺竟把酒往桌面上倒着让我吮,他说:“引生引生,你就那么爱白雪呀?”我说:“你在哪儿还见过比白雪好的女人?你说她脸白不白?眼睛大不大?腰细不细?她能唱戏,她说话也好听,她笑起来牙那么白。她咋那么干净,我觉得她都不放屁的!”张顺嘎嘎嘎地笑起来。我生了气,说:“你笑啥的?”张顺说:“白雪再好,那是人家的媳妇,你说这样的话多亏在我这儿说,要是被别人听到,肯定扇你嘴巴的!”我说:“我就爱啦,我还要说:我就爱白雪!我就爱白雪!”张顺说:“我有个法儿你就不害相思啦。”我说:“我不听!我不听!”张顺说:“你狗日的醉了!”张顺说我醉了,我没有醉,他倒是从桌面上不见了,我往桌子下一看,他趴在那里不动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醒来时我也是睡在桌子底下的,张顺还没有醒,来运开始睁了眼,它满脸都是我和张顺吐出的脏物。我说:“来运,你是吃了我们吐的东西也醉了的吗?”我和来运又抱着哭。
  就在我和来运醉倒在供销社的时候,夏风并没有在清风街多呆。他询问夏天义村里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夏天义却回避了,只怨怪说你爹动手术你怎么没回来?夏风说:“我哪里知道呀,昨天晚上白雪才给我打了电话,她也太不像话了,啥事都瞒我!”夏天义说:“你也别怪她,你爹一住院,她带个娃,上上下下跑着,也够劳累的了,你没见她瘦成啥样了?”夏风就不再言语。夏天义说:“你还没吃饭吧,你二婶给你做些吃喝?”二婶从炕上就往下溜。夏风赶紧挡了,说一下车碰着乡长,在万宝酒楼上吃了。夏天义说:“我明白了,我说你竹青嫂子咋那么快就回来了?夏风,夏家就出了你这一个,你在省城是忙,可得常常回来才是。”夏风掏了二百元钱放在炕边,说:“伯,我回来急,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这点钱你就拿着去街上买个零嘴吧。”夏天义也不推辞,说:“你还要给我钱呀!也不亏我疼过你,你上次给我买的卷烟我还没舍得吃哩,你看你看。”夏风看见炕头墙上的木板架上放着一包雪茄。夏天义就把二百元交给了哑巴,说:“把一百元还给赵宏声,用这一百元明日去买些铁丝,知道不,买抬石头的粗铁丝!”
  夏风从夏天义家出来,并没再回他家,直接往公路上挡过路夜车要到县城。但夏风没想到的是,去公路的三岔路口上,白雪和竹青已经在那里了。竹青高声地和俊奇说话:“竹青,你回来啦?”“回来啦!”“回来没事吧?”“回来会有啥事?”回头看见了夏风,说:“我兄弟能行得很么!”夏风说:“我哪有嫂子能行,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肯定当个造反派头儿!”竹青说:“你怎么不说在解放前我就是刘胡兰?!”从怀里掏出了烟盒,抽一根递给夏风,说:“我在你家等你,白雪说你肯定从你二伯家出来就要到公路上挡车去县城呀,果真是这样,白雪是你肚里的蛔虫啦!”夏风看了一眼白雪,说:“我还以为我爹出院了在家里……我得去医院呀!”竹青说:“这个时候了路上哪能挡了车,白雪把俊奇叫来,让俊奇骑摩托带你。”夏风就说:“俊奇哥,那得谢谢你呀!”俊奇说:“有啥谢的?以后我还可以给人吹嘘夏风坐过我的摩托哩!”白雪笑了一下,但没有声音。竹青说:“俊奇,你把车子推过来检查检查。人家两个还没多说话,咱给人家也腾出些时间么,没眼色!”两个人转身往旁边走,白雪却将孩子塞在她怀里,说:“我们有啥说的!”竹青又将孩子塞给夏风,说:“快把你娃抱抱!”夏风抱住了,孩子却哇哇地哭,手脚乱蹬打,折腾得夏风不知所措。白雪又从夏风怀里抱回了孩子,说:“你们走吧,雾大,路上一定要小心!”夏风尴尬地立在那里,然后坐上了摩托后座,摩托车驶走了。
  那时候,地上的雾流动起来,谁家的鸡开始叫鸣。摩托车和摩托车上的人渐渐地淡去,白雪一颗眼泪咕噜滚下来。滚下来了,眼里脸上毫无痕迹,只是轻轻落在孩子的小手上。
  夏天智终于出院了,那是腊月的二十八。夏风在县委要了一辆小车,小车开来的时候,县委办公室主任代表书记来送夏天智,车后厢塞满了年货。四婶翻着看了看,是肉呀酒呀,鸡和鱼,说:“送这么多东西?!”夏天智拽了拽她的衣襟,低声说:“向人家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