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12-23 20:21      字数:4726
  吗?他敲打着烟斗,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油管正在漏油。一点余烬,比飞蛾小一百倍的一点余烬,飞到了发动机旁边的一滴汽油上。噗的一声响,呼的一团火苗。火焰从一摊油烧到了另一摊油,好像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子。火势凶猛,噼叭作响。我总是想象,就在这一时刻,他转过头来,火焰扑进了汽油灌,一切都燃烧起来,炸成了碎片。我已经这样想象过太多次,以至于我无法相信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况且,大家也都是这样说的——警察、报纸、整个小岛。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被挖掘了出来,赫然地显示那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紧紧地抓着烟斗,手都快抓痛了。我将手指松开。我弯下腰,闻了闻烟斗巢,仿佛闻到了我的父亲的味道。一切开始重新组合。不是烟斗引起的船火。母亲在房间另一边睡着,我在梳妆台旁坐了几分钟,让这一新发现浸透我的全身:不是我的过错。
  12
  我把烟斗拿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相信她是不会翻抽屉找它的。当我把烟斗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时,刚才如释重负的感觉,骤然变成了满腔愤怒。我开始来回踱步。我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我想把母亲摇醒,问她为什么让我从小到大一直相信,一切祸害的起因是我的烟斗。我心中承受的是一种无言的自责,一份没有人能够看到的沉重,就像你在梦中体会到的那种沉重,你想跑,却动弹不得。我一直在我的骨子里承受着这份重量,然而,母亲却视若无睹。她竟然视若无睹。等一等。这不完全公平。也许母亲以为我不知道烟斗的事情。她试图保护我,不让我知道真相——从来不说起它,藏起报纸剪辑——但是,这并不能开脱她的责任。不能。她起码应该想到,我和迈克会发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整个小岛都知道烟斗的事情。她怎么能够认为我们不知道呢?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一种手风琴似的节奏在房子里回荡。我不想看到她醒来。我潦草地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厨房桌子上,我告诉她我需要做些运动,透透新鲜空气。
  赫普吉巴的房子在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坐落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小路绕过奴隶墓地,经过白鹭栖息地,然后,拐一个弯直通到海滩上。当我走到小路上的一个转弯处时,我便看到了她的房子,房子四周长满了夜来香和海边锦地草。我在她流光溢彩的蓝色前门上敲了敲,等待她来开门。她没有出来开门。我沿着小径走到房子的后面。装有纱窗的小门廊的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去,在通向厨房的门上轻叩两下,这扇门的颜色跟前门一样是闪亮的靛蓝色。蓝色应该能够把“布嘎巫婆”吓跑——据说这个时常出没的幽灵会在夜里把你的灵魂勾走。我不信赫普吉巴真的相信“布嘎巫婆”,但她热爱格勒传统风俗。蓝色房门应该会把巫婆驱走,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赫普吉巴还在她的花园里埋上了一排海螺壳。在门廊的一端,摆放着她所谓的展览桌,像以往一样,上面堆满了她用大半生时间收集来的七零八碎的海岛珍宝。我朝桌子走过去,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怀旧之情。我和迈克曾经挤在这张桌子旁边度过了许多时光。桌上堆着一块块珊瑚、螃蟹爪子、动物海绵、左旋香螺、鲨鱼眼睛、笋螺和竹蛏。这里纪念着每一只地位卑下的贝壳,甚至包括已经破碎的。我捡起几只带缺口的沙海胆,一个只有两条腿的海星。白鹭、苍鹭和朱鹭的羽毛被插在这些海洋生物中间,一些羽毛直直地竖立着,仿佛它们就在那里发芽生长出来似的。在桌子的中央,一条鳄鱼长长的颚骨被架在一个木箱子上。这自然是迈克最中意的东西了。我最喜欢一个象牙色的蠵龟龟甲。在我的想象中,我曾经同那只蠵龟龟甲一起在浩瀚的海水中畅游,一直游到了海底才回来。我在桌子上四处翻找,发现它被埋在一堆海扇贝下面。赫普吉巴发现这个龟甲的那天晚上,我们正在海滩上举行“女孩野餐会”。起码那些活动就是被这样称呼的。这会儿,我在一张旧摇椅上坐下,双手抱着蠵龟龟甲,再一次感到一阵强烈的怀旧之情。我好久好久没有想起“女孩野餐会”了。自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女孩野餐会”是凯特起的头,当时,她和母亲还都是新娘子,贝恩正在蹒跚学步。每年五一节前夜,她们一定在骨头场海滩上聚会。如果赶上雨天,她们就把野餐会改在雨后第一个晴朗的夜晚,然而,我记得有一年凯特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她支起了一个油布雨棚。在赫普吉巴跟母亲和凯特搭上钩之后,她也来参加“女孩野餐会”。然后,我一学会走路也跟来了。父亲死后,她们马上终止了这项活动。我仍然记得她们准备的盛餐:凯特的螃蟹蛋糕,赫普吉巴的香喷喷的拐腿约翰豆饭,好多好多的酒。母亲通常会带一些葡萄干面包布丁和一袋芝麻薄饼,这是为了芝麻的缘故,凯特在妊娠期间吃了好多这种饼干,贝恩便因此得名了① 。每个人都有五一节礼物——通常是沐浴泡泡和露华浓牌指甲油——只许是鲜红色的。然而,这并不是我喜欢这些聚会的原因。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是:在每一年里的那天晚上,母亲、凯特和赫普吉巴都会蜕变成完全不同的生灵。吃过饭之后,她们用海滩上的浮木燃起一大堆篝火,我和贝恩坐在沙滩上的阴影里望着她们跳舞。赫普吉巴敲起她的格勒手鼓,手鼓发出的声音非常古老,你听了一会儿便会觉得,那鼓声正在从大地里鼓涨出来,从大海中翻滚过来。凯特摇动一只陈旧的小铃鼓,①贝恩(Benne)英文有“芝麻”的意思。——编者注
  ◇HQDOOR◇欢◇迎访◇问◇
  第26节:美人鱼椅子(25)
  空气中充满了银铃声。有的时候,她们像着了魔似的越舞越快,她们的身体在火光中抹出漆黑的影子。在最后一年的野餐会上,她们三个人穿着衣服走进海水里,每人手上都拿着从母亲的绣花毛衣上扯下来的一根毛线。我和贝恩让脚趾尖踩在水边上,央求跟她们一起进去,凯特说:“不行,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们待在后面。”她们向海里走去,一直到冰冷的海水浸到她们的腰部,这时她们将三根毛线连结在一起。海浪朝她们涌过来,她们一边尖声叫唤着,一边不断地相互催促,快点啊。”我当时相信,现在仍然相信,那是她们在酒醉情浓、狂舞眩晕之际,灵机一动炮制出来的友情典礼。当然,还有母亲碰巧脱线的毛衣。凯特将她们打起结的毛线抛进夜空中,抛进海浪里,她们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纵情诱人的笑声,而且天真顽皮,就像孩子们在欢笑。当她们鼠窜回来的时候,赫普吉巴发现了这个蠵龟龟甲。她从水里走出来,差点被它绊倒。她站在那里,海浪涌过来,泡沫在她的脚边缠绕,母亲和凯特意犹未尽,还在咯咯地笑个不停。“比上嘴!”赫普吉巴改用格勒语说道,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看大海给我们送来了什么。”她说道,把龟甲从水里拾起来,象牙色的龟甲光滑圆润,滴着水珠,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纯洁无瑕。我相信,她们都认为那是一种征兆。她们在海水中将生命联系在一起,一个蠵龟龟甲便奇迹般地被冲到了她们的脚边。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年复一年——这个龟甲一直在她们中间传来传去。我记得它在我们家的壁炉架上摆一阵子,然后出现在凯特的书架上,或者在赫普吉巴的这个桌子上。它一定使她们回忆起那些夜晚,回忆起她们在毛线上系的绳结。此刻,我坐在门廊里的摇椅上,用大拇指抚摸着多孔的龟甲,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蓝色的房门。赫普吉巴显然不在家。我站起身来,将龟甲放回到桌子上,一时间仿佛觉得,这张桌子不仅仅是一段遥远的童年回忆,它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从十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离开海岛。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圣灰星期三,当牧师的手触到我的额头,我便感到自己像凤凰涅磐一般,从额头上那一小抹灰烬中腾飞出来。我要离开这里,我跟自己说。我要飞走。大学毕业之后,我很少回来,即使回来的时候,也抱着一种漠不关己的傲慢态度。我甚至没有同休在这里结婚。婚礼在亚特兰大市一户人家的后花园里举行,而那个人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我想起凯特曾经跟我开玩笑,说我把家乡的淤泥滩都忘记了,她说的没错。我一直竭尽全力想忘掉这个地方。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站在赫普吉巴的门廊上,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对白鹭岛的热爱。而且,不仅是对白鹭岛,还对我的母亲,那个在篝火旁边跳舞的女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海滩上跳过舞。从来没有燃过篝火。从来没有在夜晚同其他欢笑的女人们一起走进海水中,将自己的生命同她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13
  第二天早晨,我朝修道院走去。昨日还生龙活虎、金光灿烂的太阳,今天不知躲到了哪个洞里。一切都笼罩在浓雾中。一夜之间,整个岛子好像被一层汤沫给覆盖住了。我穿着蓝色牛仔裤、红外套,戴着一顶颜色极不协调的深红色棒球帽,我在家里的杂物间找到了这顶正面印着“卡罗来纳州斗鸡”的帽子。我把帽沿低低地压在前额上,让马尾辫从帽子后洞里钻出来。我沿着两天前寻找母亲时走过的同一条小径向前走去。我闻到了浓雾携来的沼泽地里浓重淳朴的气息,这使我联想起托马斯修士。他的面孔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的内心感到一阵异样的悸动。我要去找多米尼克神父。如果碰巧撞到托马斯修士的话,那也不要紧,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刻意地回避他。当然,我根本不知道,见到多米尼克之后,跟他说什么。我开始考虑几种不同的策略,好向多米尼克打探母亲切断手指的事情。如果我找到多米尼克,跟他开诚布公地说起这件事,他回头去告诉了母亲,那怎么办呢?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要是那样的话,我在她身上取得的任何进展,都会立竿见影地化为乌有。她大概又会让我打包回家了。在离开家之前,我安顿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朱莉娅·蔡尔德以前录制的烹饪节目。母亲非常喜欢朱莉娅·蔡尔德。我的意思是说,她热爱她。她跟我说:“你觉得朱莉娅·蔡尔德是天主教徒吗?她一定是,对吗?”母亲总是把她的菜谱抄下来,特别是那些用虾作原料的菜谱。如果她想按照朱莉娅的菜谱煮虾的话,她只要打发一名修士带着渔网去小溪里一趟就成了。修士们用手工编织渔网——6×8英尺的渔网——不仅仅在“洼地”一带,而且在整个东海岸沿海的古董店和渔具店里都有出售。有一次,当我和休在科德角半岛度假的时候,我在一家店铺里见到了它。渔网包装标签上印着一段《圣经》:“撒出你的网。”经文源自《约翰福音》,我相信标签上就是这样说的,因此,人们必须遵从上帝的诫命购买渔网。“这种推销方式很狡猾,是吧?”休发表评论说。渔网标价七十五美元。我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修士们坐在修道院方庭里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编织渔网的情景,他们身边放着一捆捆棉线绳和一桶桶铅砣,长满老茧的双手漫不经心、姿态优美地前后舞动。我过去以为,手工编织渔网一定是地球上修士们谋生最奇特的方法了,但是两年前,迪伊告诉我,西部有一家“很酷的修道院”,向电影明星们出售喂养美洲驼的干草。我们大肆讨论了一番哪家修道院的谋生方法更加不同凡响,或者说,更加有利可图。我们判定,喂养美洲驼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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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节:美人鱼椅子(26)
  当然,编织渔网比做奶油软糖或者大黄果冻要奇特多了。迈克曾经是一名撒网好手,他用两只手抓住渔网的边缘,牙齿咬着上端,把渔网像飞碟一样旋转着抛出去。渔网飞舞到空中,然后,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落回到溪水里,在水面上溅起烟圈一样的水花。他用力将渔网拉起来,抖一抖,我们的脚边便布满了蠕动的银虾。当我走出最后一片树丛时,我朝修士们居住的屋舍望过去,屋顶的红瓦在朦胧的光线中幽幽地泛着粉色。我意识到,我正在期待看到托马斯修士的影子——希望这黏稠的早晨出现一道裂缝,他会像在花园里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来。当我走近玫瑰花园大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掩埋在那里的手指,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我忽然记起了好多年来都没有想起的一件事情。母亲和她的神功灵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