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
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149
茫的暮色中。
我干了件什么蠢事啊,这个女孩被厂里开除了,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可我有
什么责任呢?我只对我的儿子负责,这又有什么不对?再说,即使负责,也是厂方、
小张、习惯势力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色也没使。不,责任不在我。
她往哪儿走,不会是寻死吧?也许应该追上她,安慰她。不,责任不在我。他们的
心思真难以捉摸,这代人哪,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要往哪儿走呢?
我打着火,把头俯在方向盘上,听着马达均匀的声响。隔了好久。我才踩动油
门,汽车拐到大街上,人和树木的暗影一闪而过。绿灯……有人伸手拦车,我踩住
闸,原来是苏玉梅。
“呸,这风真讨厌。”她用手压住粉红色衬衣的一角。“把我捎上吧。”
我推开车门。“去哪儿?”
“哪儿都行。”她坐进来,掸掸身上的土。然后瞅了我一眼。用手指擦着车上
的表盘。“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呀?”
我猛地扳动离合器,车子向前冲去。她摔在靠背上,愣了一下。咯咯大笑起来。
“我喜欢您现在这副模样,象个……”
方向盘大幅度地转动着。车子在广场上拐了个弯,朝城门的方向驶去。闪电在
车身上划过,雨点斜刺过来,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我打开雨刷。
在那个瘦弱的女孩子面前,我显得多么虚伪和不义呵,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然而就在她即将消失的一瞬间,我怎么觉得她很象若虹,年青时的若虹,尤其是那
道责备的目光。感情的波动只是一时的,而后果不堪设想。陈子健铁青的腮帮子上
有一道刮破的小口。怎么我一想起这位当时的地下党区委书记就是这副模样?他当
时的模样确实让人终生难忘,恐怕还不是模样,而是那些仿佛钉进心里的话:“……
你怎么敢和若虹同志有这样不正当的关系,她的爱人是解放区的领导同志……组织
上决定:给予你留党察看处分,立即离开这里……”人的记忆有时清晰得可怕。在
那条小河旁的树丛里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拎着破口袋,手里拿着树枝,在他惊讶的
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月光从背后照亮了他的肩头上的一块补钉,上面满是密密
麻麻的针脚。其实,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是从他露出的白花花的牙齿上感到
了他在笑,一种初窥秘密的孩子式的笑。他猜到了我们在这幽静的地方干些什么。
当时,若虹已经穿好衣服,紧紧地偎依在我身上,无声地抽泣。是的,这是我们最
后的分别。七年之后尽管我们又在北京重逢,但毕竟已不是原来的若虹了,小讯也
长得好高……
“停住!停住!”有人喊道。
呼地一声,一棵小树擦着车身飞过。我这才发现。车子正离开公路,沿着田野
上的坑洼剧烈地颠簸着。计速器的指针摇来摇去。我踩住闸,车身晃了晃,停下来。
好险,前边是一道深渠。
“你抽什么疯!”苏玉梅瞪着眼,握着双拳,好象准备随时扑过来。“快回去!”
轮子空转着,终于向后退去,泥块向前甩着,落进看不见的渠水中,车子兜了
个圈,拐上公路。
雨停了,大街上空荡荡的。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男孩光着脚踏水玩。他们追着
车子跑了一阵,怪声怪气地喊着什么。
“送我回家,”小苏余怒未消地说。
“住什么地方?”
“人民东路75号。”
这个地址似乎在哪儿见过?职工登记表,工会会员表……记不起来了。
她用胳膊肘碰碰我。“到了,前边的小门就是。”车子停下来。她舒了口气,
用手理理头发。“进去坐会儿吧。”
“不晚吗?”
她没吭声,推门跳下车。我愣了一下,把车锁上。一跨出车门,脚就踩进水坑,
灌了一鞋水。院里黑着灯。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串钥匙,走在前面。
“到哪儿去了?”忽然从房檐下走出个人影,说。
“哟?吓我一跳。”小苏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下雨不来了呢。”
“后面是谁?”
“哦,我忘记介绍了,认识认识吧。”小苏闪到一边,咯咯地笑了。
王德发凑到我面前,他的前额上贴着一绺湿漉漉的头发。
我打了一个寒战,掉转了头。
[肖凌]
售票处的小窗关着。一个盘辫子和姑娘背对窗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和穿红背
心的小伙子聊天。她的肩头颤动着,显然在笑。
我在小窗的玻璃上敲了敲。
小伙子朝窗口指了指,姑娘转过身,拉开小窗,把脸一沉。“啥事?”
“买一张到洪水峪村的车票。”
“你没看见外面的牌子?!”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砰地把小窗关上。
我抬起头,牌子上写着:“因有大雨,明后天不通车。”结尾画了个扁扁的句
号。在句号附近粘着个湿瓜子皮。
候车室里,几位老乡正聚在一堆,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
什么事。门外。雨渐浙沥沥地下着,象块飘动的灰色门帘。我走下台阶,倚在房檐
下,望着停车场上一排排长途汽车的轮廓。一束耀眼的光在车后闪了闪,照亮一格
格窗子,象是淘气的孩子在玩手电筒。
我从书包里摸出玻璃夹,晶晶甜甜地笑着。忽然一大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下
来,原来是飞溅的雨水。我用拇指抹掉。不,我得回去,马上回去,哪怕徒步。哦,
我可怜的孩子。
忽然有人闪进屋檐下,把一个书包放在地上,传来硬币叮当声。他脱掉上衣,
用手拧着,朝我瞥了一眼。“嘿,你穷瞅个啥,当这儿耍猴呢?”
我没有吭声。
“姐们,咋啦?”
“白华。”
他惊愕地张大嘴,凑了过来,拧紧的衣服象根湿棍子垂在地上。
“怎么,不认识了?”我问。
“肖凌,你可真会逗闷子。咋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
“避雨?”
“还避风,避雷。”
“哎,这发了霉的鬼天气!”
“你不喜欢?”
“干这行图个黑灯瞎火,风吹雨淋,扯不上喜欢不喜欢。”
“你喜欢阳光吗?”
“不,我看没有也行,晒得人脑门子疼。”
“喜欢风吗?”
“还行,别赶上寒冬腊月倒是不赖,溜溜地吹着,挺自在。”
“喜欢这个城市吗?”
“算你说着了,我一会就离开这块猪不吃狗不啃的鬼地方。”
“去哪儿?”
“没个准地方,世界大着哩。”
真的,很大很大,一个人的悲哀和不幸算不了什么。
他掏出怀表,敲了敲表蒙子。“到点了。”
“好,再见。”
白华默默盯着我。突然,他紧紧抓住我的双手。
“轻点儿,白华,你疯了?”
“听我说句话吧。”
“说吧。”
“肖凌,我这辈子女人见多了,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吭一声,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就象你所说的喜欢风那样,只要别赶上寒冬腊月……”
“可眼下是夏天。”
“你心里不觉得冷吗?”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他却松开手,拎起书包和上衣,转身摇
摇晃晃地走去,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
一只蝙蝠尖叫着,在空中兜着圈。雨停了,我也该起程了。
十一
[杨讯]
我合上蓝皮本,点上一支烟。雨丝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细线。点点
灯火在远处浮动。路基旁的灌木丛被散射到窗外的灯光照亮,一闪而过。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浓烟。又打开本子,继续看下去。
[肖凌]
左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崖边的树木在雨中沙沙作响,枝叉微微摆动。远处城
市的灯火,已被山峦遮去。
道路,道路。
[林东平]
我从车库走出来,沿着花砖小路,踏上台阶,走廊里静悄悄的,壁灯射出柔和
的光芒。
在媛媛卧室门前,我停下来,谛听着,然后敲了敲门。“睡了,媛媛?”
没有动静。我拧动门柄,拉开灯,床上空空的。屋里一片杂乱。五展柜的抽屉
半开着,一条长裤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压了一张纸条:“爸爸,我走了,也许
永远不回来了!”
[林媛媛]
脚下的碎石哗啦哗啦响着,旁边停着辆长得没头没尾的闷罐货车。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我问。
“我没有过家,”白华说。
“那你是怎么生下来的?”
“少啰嗦”
“干嘛这么厉害,哼,人家随便问问。”
他在一个敝开门的闷罐车前停住。“上去。”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里还有堆干草。我脱掉塑料雨衣。
“就在这儿睡?”
“再吭声,我掐死你!”
[杨讯]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车门走去。缓冲器嘎嘎地响着,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
下来。我走下扶梯,迎着略带凉意的微风,朝亮灯的车站调度室走去,门口站着个
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开的车什么时候经过这里?”我问。
“四十分钟以后。”
[肖凌]
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轰鸣声。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咆哮的山洪盖过来。我随手
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滚动的石块哗哗作响,撞在脚踝和腿上,阵阵剧痛。
忽然,脚下的泥土松动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华]
哐当一声,车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声长长的汽笛。
“下去!”我说。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儿去。”
“你,你干嘛骗人?!”她咬着嘴唇说。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门口。
“坏蛋!”她说完,转身跳下去。
列车慢慢地移动了。
[杨讯]
我走下车厢,检车工的小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响。水银
灯被雨丝网住,变成朦胧的光晕。
栅栏门旁,检票的老头打着哈欠,他的胶布雨衣闪闪发亮。
[肖凌]
我醒过来,一棵小草轻拂着我的脸颊。在头顶的峭崖之间,迷雾浮动着。不久,
天放晴了,月亮升起来。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飘飘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流中……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七六年六月修改
一九七九年四月再次修改
(原载《长江》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