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861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
  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
  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呵,咱这杠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
  几块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棱棱的指头。“林头,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显得很刺耳。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作。”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
  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说。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中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
  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摇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
  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着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
  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不要搞什么排场,大家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
  架和镇书石在霞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字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
  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辈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奶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
  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的眼
  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
  红嘴的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头,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
  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楼东侧的窗户在
  夕阳中燃烧,象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
  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闪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
  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给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这儿吧。”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县份的灾民写的(想起
  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
  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谈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
  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
  居然有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
  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里,那
  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
  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
  她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
  “在看什么书?”
  “《苦菜花》,真感动人。”
  “有前门烟吗?”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什么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
  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
  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去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象条兔
  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
  在门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
  志,京城里怎么样?”
  “哪方面?”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
  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
  “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
  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干嘛?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
  起来,象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
  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为什么?”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不是你的想法,准
  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化子,
  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当然,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象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刷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讯站起来。“媛媛,我出去
  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的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
  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去!”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
  张,听说上边的头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杨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
  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
  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
  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个爱想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
  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挂在电线上的风筝飘着,象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讯。你呢!”
  沉默。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这个词很久没听说了。”
  “在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
  了我的声音。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现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的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人讨厌。”
  脚下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
  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
  说话了?”她忽然问。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还是臭水沟。”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
  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都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
  被吸引住了,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
  你看,那个黑黑的小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
  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象一个绿色的钟摆。她陡地
  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都是些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
  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
  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我没有回答。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
  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K过了时的小调。”
  “下,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
  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
  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
  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
  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了眼
  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