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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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毕业后,本来是被学校破格保送到北大中文系去深造的,但当时苦于小学教师质量不高,和许多计划送师院的同学一起留下当小学教师。当时的一代青年心中是无〃 我〃 的,个人理想和祖国前途几乎是一个字眼,我主动要求离开市区,到远郊区去任教。在颐和园后的小镇——青龙桥,我当上了四年级学生的班主任。这些日子,我发表了小说《远离》,《芦花开放的时候》等五、六篇小说。一九五四年春——我任教还不满半年,就被《北京日报》调走,先任文艺部编辑,后任农村部记者。记者的生活开阔了自己的生活视野,因而带来了创作上的丰收。我在两三年内先后出版了《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两个散文、短篇小说集,一九五六年底出版了长篇小说《南河春晓》。经康濯同志介绍推荐,同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一年开始了不拿工资的专业的文学创作生涯。
  通过这些极其简略的介绍,你不难看出,我虽然出身于破落地主家庭,但因个人的不幸遭遇,在感情上和新中国有着血肉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也不难看出我所以能成为一个作家,并非我是什么天才,除了童年的逆境中,锻造了我的坚韧力量之外,完全是新中国的赐予。我在刚解放不久,就参加了共青团,愿意为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去忘我奋斗。当我二十四岁,正准备写北京青年垦荒队开垦祖国边陲的长篇小说时(我曾在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六年两次深入北大荒青年垦荒队生活),一场人所共知的历史风暴平地而起,我和我的爱人——出身于革命家庭,十七岁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的妻子,一起被卷进了风暴的漩涡……一下,就是二十一个年头。
  二十一年后,当真理纠正了谬误,党召回他怀抱中的蒙冤儿女时,我已是黑发中出现了银丝的中年人了。这二十年中,我和她在漫漫长途中跋涉。走过了许多人难以思议的痛苦里程。这几年,我的笔下所以如地下原油喷涌而出,应当说是生活的恩赐。我在劳改部门的〃 大墙〃 内外,先后干过铁矿、煤矿的掘进工,化工厂的漂粉工,车间的车工和铣工;当过砖窑的出窑工,制坯工;赶过马车,种过稻田,管理过园艺。象《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劳动场面,与其说是描写别人,不如说是自我照相。极其严峻的生活考验,信念考验,交织而来。来自精神和肉体的超负荷重压,几乎使我们承受不住。特别是我们夫妻双双进劳改队,家里只剩下老母亲和刚刚落生的小儿子,是我肩上最沉重的包袱。这里,我要向你写上两笔我的母亲,她年轻时丧夫,在苦难中把我抚养大了;一九五七年后就又担起抚养刚刚一岁的孙子的任务。在社会对〃 右派〃 舆论的刺激和压力之下,她所经过的磨难,实际上比我的还要沉重;但是这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妇女,在二十年的艰辛处境中,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量,不但把孙子抚养大了,而且使孩子在动乱的十年没有沉沦,一九七九年在我们没有落实政策时,没有任何〃 后门〃可走的情况下,叫孩子考上了全国只取五个插班学生的中央美术学院。
  听起来,这似乎象个童话,但确是事实。她从不向我们述说她含辛茹苦的生活,以减少我们的精神负担。应当说,我能坚强地生活下来,除了对真理的坚信之外,也从母亲身上汲取了坚强的力量。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我开始了长篇小说《第一片黑土》的写作(写北京青年开拓荒地的),没有对党的坚信,怎么能在那样的困境中,动手来写小说呢?小说写了二十七万字左右时,因我调离了京郊的劳改场地,把小说初稿存在家里;〃 文化大革命〃 中它和我的许多书籍,都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烬。
  我的确是很心疼它的,但是我认识到〃 十年浩劫〃 不是一个人的灾难,而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灾难,个人所蒙受的损失,与国家相比简直不如一根鸿毛。你信中提到,〃 读我的小说时,虽然充满了严峻的历史真实感,但不感到消沉,作品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我想,追根渊源,还是因为苦难并没有能熄灭我对新中国的爱恋之故吧?!
  〃 文革〃 期间,极左思潮把我和我的妻子冲到了山西。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开始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我们的枕边,总放着一本方志敏烈士写的书——《可爱的中国》,这可以说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也可以说是激励自己奋进的精神武器。我的小说《伞》中写的那些情景基本是我们在〃 那个年代〃 的影子。除了这本书之外。我走到哪个〃 驿站〃 带到哪个〃 驿站〃 的文学书籍有:孙犁的《荷花淀》,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果戈里的《塔拉斯。布尔巴》。和别林斯基全集。这些书是我年轻时代就喜欢读的。但从生活给我们带上沉重的枷锁之后,我的文学兴趣,似乎随着生活轨道的改变,而有所改变;于是在我身边多了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雨果的《悲惨世界》,我喜欢它们笔下的严峻和深沉,尤其喜欢雨果笔下排山倒海般的悲壮力量。如果说,在打倒〃 四人帮〃 之后,我陆续发表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遗落在沙滩的脚印》,《远去的白帆》等,明显地表示出风格的突变,这首先是苦难生活的功劳,其次是雨果作品给我的影响。我读《悲惨世界》中描写冉阿让和劳汀的某些章节时,常常热泪夺眶而出,继而拍案而起。
  在这么多年的艰难生活中,我还常常把使人振作坚强的哲理名言,牢记在我的心头。
  俄国大批评家说:〃 苦难是所最好的大学〃 ,我记下了。巴尔扎克说:〃 苦难是个老师〃 我也记下了。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名利场》一书中,曾借人物之口写出人对逆境的处世哲理;他说:〃 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我用这些话,激励自己坚强,而不能颓废,更不能自甘堕落。
  也许正是由于这么多推动我前进动力之故吧,在社会的最底层——劳改队,我还常常爆发朦朦胧胧的创作冲动。虽然这纯属于〃 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但也是精神上的安慰之一。一九六三年,我已经是因表现好而提前撤销劳教处分,摘了〃 右派〃 帽子的公民了;但当我把一篇名叫《彩凤打擂》的小说寄给《中国妇女》时,最初编辑部告诉我,小说写得非常精彩,已决定发表;但过不久,编辑部用墨笔给我写来一封长信,字里行间充满对我的同情,但委婉地告诉我,由于种种原因,又停排了。这个教训告诉我,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公民,还是被专政的〃 公民〃。从此之后,头脑里虽常有创作火花的闪现,我都把它〃 库存〃〃冷冻〃 起来了——再没动笔。直到一九七五年,〃 反右倾翻案风〃 甚嚣尘上时,我作为一个极左路线的受害者,实在感到闷得喘不过气来时。我在黄河之滨的一个劳改农场,用七个晚上的时间,写了带有自传小说意味的《远去的白帆》(见《收获》八二年第一期)。直接引起我创作冲动的是,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劳改队指导员,从而联想起二个〃 左〃 得出奇的人物——罗锅队长。事情发生在你信中问起的〃 西荒地〃 ,有一天,劳改队进行搜书,我打开箱子把我过去出版的小说集《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高尔基写的《母亲》,一块拿给他。他没收了我写的小说,并不使我意外;但是他拿走《母亲》我则不能心服。
  我说:〃 这是高尔基写的。〃
  他说:〃 谁管他叫高尔基低尔基的,没收。〃
  我说:〃 列宁都称赞过这本书。〃
  他说:〃 外国书没有好的,都不能看。〃
  我说:〃 《共产党宣言》也是外国人写的。〃
  他朝我喊道:〃 你这个' 右派' 太嚣张了。〃
  权力战胜了真理,愚蠢吞没了知识。我对这场〃 戏〃 记忆犹新,在我想起这个人物,以及他的一连串行为时,我拿起了笔。刚才这段妙趣横生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写进我的作品。
  仅举这一个例子就能说明,二十年的底层生活。使我积累了许多作家根本无法踄猎的生活。从一九五七年之后,〃 牛不喝水强按头〃 ,一下使我沉到〃 海底〃 ,在〃 海底〃 捞的是珍珠、珊瑚,比漂在〃 海〃 面上捞海带,或站在海滩上捡贝壳,当然收益是大多了;但是交出去的学费也是昂贵的——我付出去二十年的青春年华。孙犁同志在我刚刚返回文坛时,在信中鼓励我说:〃 这么多年〃 你有得有失;从文学工作这个角度上讲,你得比失多。〃 老师的话很对,我可以说自己是个占有生活的富户了。
  孔罗荪同志在一篇《我们需要中篇小说》的文章中,称赞《大墙下的红玉兰》,起到了短篇小说《班主任》的作用,〃 把中篇小说推向了时代的前列〃 (见《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我认为这是前辈作家对后来者的鼓励;让我自慰的倒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前夕,我发表了《大墙下的红玉兰》;虽然它是第一个描写了监狱生活的作品,却和三中全会的脉搏相通;并且为新中国历史上的暗夜,勾了一幅形象逼真的画面。
  我很笨拙。我不太相信〃 灵感' 而相信生活。其它几部反响比较强烈的中篇,如《泥泞》,《遗落在沙滩的脚印》,《远去的白帆》,都不是面壁虚构的〃 灵感〃 显圣,而是来自于坚实的生活。当然,艺术创作不是机械地照相,需要艺术加工;但是我这些中篇里的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依据,甚至有其生活的原型。我将这些年的生活,写成小说,不外是对历史进行〃 反思〃 ,表现自我的爱憎,为使已经过去的历史悲剧;不在今后的岁月中重演。我要求我的作品忠实于历史的真实,既不粉饰生活,也不歪曲生活。在我看来,一个作家的主观倾向性大于客观真实性的时候,作品就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写出谎言文学——制造象〃 大跃进〃 时亩产万斤那样并不存在的神话;要么扭曲生活本来面貌,把新中国的历史写得漆黑一团。这两种倾向都是背离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我力避之。
  此次,我去澳大利亚访问,一个外籍汉学家曾就我的小说,有过下面一段对话:
  〃 您写的几部悲剧性的小说,我都看了。〃 他说。
  〃 您有什么想法,〃 我问。
  〃 我到过中国,您的作品反映了一定的历史真实。可是您写的东西,和苏联索尔仁尼琴描写监狱生活的作品不太一样。〃
  〃 您的评价,使我很高兴。〃
  他很不理解地说:〃 为什么?〃
  〃 坦率地告诉您,我认为索尔仁尼琴的主观倾向性大于对客观真实性了,因为他抱有强烈的仇恨情绪,因而在他笔下没有一个好人。苏联统治集团执行的对内对外政策,和历史的趋向相悖,但不能说苏联的社会结构中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好人。您认为这是生活的真实吗?〃
  他说:〃 您指他哪一部作品?〃
  〃 比如《癌病房》。〃 我说,〃 只有那个大夫是个善良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愚蠢、麻木的冷血动物,您认为那是客观真实?还是索尔仁尼琴发作了仇恨的歇斯底里症?〃
  他问:〃 那么,您是怎么写那些劳改生活的小说的?〃
  我回答得很明确:〃 我在处理这些悲剧性题材时,是把个人所承受的痛苦,和祖国的命运紧紧融合在一起的。因此,我笔下的受难者,如《泥泞》中的高水,《遗落在沙滩的脚印》中的陆步青,《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葛翎,以及《远去的白帆》中的自我形象,都是爱国主义者。我在描写我过去的生活时,不漏掉那些坏得流脓的人物,也不忘怀那些好的干部。那些好同志,在我痛苦的里程中,帮助过我,安慰过我,给我以精神的火光。〃
  他半信半疑地问:〃 您能不能用事实说明?〃
  我仅对这个汉学家,讲了一件事:当我刚进劳改队的时候,一个劳改队干事没收了我的一支派克笔。后来劳改队不断转移,我已经忘了这支笔。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在和另一劳改干部闲谈时。提到了这件事,过了不久,这支派克笔被追回来了。同时,那个劳改干部,还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信的收尾尤其使我感动。他写:〃 相信历史吧!有一天,你还会拿起这支笔来的。是金子就要经得起冶炼……〃。我告诉那个汉学家,类似这样的干部,在劳改部门并非一个两个;有个负责改造〃 右派〃 的指导员,许多〃 右派〃 都成了他的朋友。我返回北京不久,专门去探望他,感谢他在极端困难的岁月里,给了我精神上的支撑。我们坐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