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12-12 20:30      字数:4929
  〃 说点什么哪?还是说说有关我睡觉的事儿吧!〃 贺大个子从那件老羊皮袄里掏出一条白纸,卷了一炮烟,鼻孔里喷云吐雾似地说。〃 有一回,我牵着一条毛驴,上门头沟山货收购站,去送生产队打猎打的野猫皮。去的时间,响晴的天,回来的路上,雷公奶奶哇哇地哭开了。那天天阴得象黑锅底,而下得如同天上银河扒开了口子,哗哗地下成一个点了。该咋办呢?走是走不成了,只好拉着毛驴到山坡上的一个石洞里去歇脚。我知道我有睡不醒的毛病,只要眼皮子一打架,就象死过去一样,连身旁响炸弹我也听不见。我怕再犯这个毛病叫毛驴跑了,就用捆野猫皮的长麻绳,一头捆在毛驴的肚带上,另一头拴在我的腰上。那扣儿刚刚系完,我就进了梦乡。好家伙,你们猜怎么着,我这一觉就睡了半天一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热炕头上了。我想:这大概是做梦吧!明明我在山洞里么,咋就会到了家呢!我睁开眼仔细看了看,房柁上挂着高粱穗子,墙上贴着胖小子骑鲤鱼的年画儿,不是到家又是到了哪儿了哩?我问我爹。' 我咋就回到家了呢?' 我爹用烟袋锅子敲打着炕席骂道,〃 我哪辈子作孽,生下来你这个' 睡不醒'。你半天一夜不回村。乡亲们都以为你叫山洪卷走了呢!村里派人到处找你,哪儿都没你的影儿;当乡亲们正在着急时,忽然从山洞里传出来声音——' 我说:' 爹。一定是那条驴饿得哇哇叫起来了吧?' 我爹说,' 驴可能也叫了,可是乡亲们都没听见,却听见了你打雷一样的呼噜声,这才把你找着,用担架抬回来了。' 我说,' 真也怪了,我咋就不知道哩!' 我爹照着我脑门就是一烟袋锅子,气得脸发青,嘴发白,跳着脚朝我嚷道,' 你咋会知道哩?你躺在担架上还呼噜呼噜地打雷呢!' 由这,乡亲们给我起了' 呼噜贺' 的大号。同志们,你们想想,我这样打呼噜,能不搅乱邻里的休息吗?所以这事儿不能怨小白,应该批评我。〃 说完,贺志彪站起身来说,〃 白黎生同志。你好好睡觉吧!我睡足了,到车门口去吹吹风。〃 他抱着皮袄转身向车门走去。
  这时候,垦荒队员们才知道上了大个子的当了。
  他们看出贺志彪所以讲这段真真假假的笑话,不单是为了取笑,更重要的是缓和车厢里的紧张气氛,以安慰白黎生的心。别看这个面孔粗里粗气,两手结满了老茧的山里人,心眼还细得如同针尖、麦芒哩!白黎生不禁感到了内疚,他拦住贺志彪的去路,难为情地说:
  〃 大个子,原谅我吧!〃
  〃 赖我不好。〃 贺志彪回答说,〃 你的身板比不了我这山里人,下了火车,还要赶挺远的一段路呢!听我的话,去睡一会儿吧!〃
  白黎生只好躺下睡了。由于耳旁再也听不见呼噜声,他很快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看见窗外下了迷离秋雨。雨,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马上记起了梦中邂逅引起的风波,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抬起头来,看看上铺空无一人时,内愧之情油然而生。他穿上鞋,悄悄地去找贺志彪了。
  黎明时的车厢里静悄悄的。垦荒队员们都在酣睡中。白黎生从车厢这头,找到车厢那头,也没发现贺志彪的影子。当他拉开车厢门,准备到另一个车厢去找贺志彪时,他一下呆愣地站住了:贺志彪卷曲着身子,披着老羊皮袄,坐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车门旁,嘴角淌着口水,嘴里发着鼾声。还用问吗?贺志彪所以到这儿来睡,是怕他的呼噜声打扰伙伴们的睡眠。
  白黎生脸红心跳,眼睛发酸了,他走到贺志彪眼前想招呼他,但张了几次嘴唇。就是喊不出声。
  冷风从车厢的缝隙钻了进来,吹动着他老羊皮袄上的茸毛,吹拂着他那张山桃木颜色的脸膛。他睡得是那么香甜,似乎忘记了这是北国的秋风,身子悠然自得地随着车厢摆动而左摇右晃。
  白黎生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蹲下身子,摇晃着贺志彪的肩膀说:〃大个子,到车厢里去睡吧!〃 说话之际,他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是白黎生从心河里滴下的泪珠……
  六雨。
  连绵不断的秋雨,一连下了两天。
  通往垦荒队驻地——青年屯的土路,被秋雨切断,无边无际的草甸子,到处是泥水汤浆。凤凰镇——县委所在地的北国边陲小镇,街头巷尾张贴着欢迎青年垦荒队的标语,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十几辆迎接垦荒队员的马车,被阻拦在凤凰镇街头。
  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里,来武用他那短粗有力的胳膊,不断地摇着一台老式的摇把电话。好容易把电话摇通了,他〃 喂喂——〃 地喊了半天,向被秋雨截在鹤岗市的垦荒队员下达命令。他指示去迎接垦荒队的县委秘书,叫垦荒队员在市招待所待命,雨过天晴之后,县委派大车去接他们。可是县委秘书在电话里用豁亮的嗓门,向他报告说:〃 宋书记,垦荒队员已经冒雨徒步上路了,他们……他们说把这次泥泞中的跋涉,当成第一个考验。〃
  来武原是南满草原〃 抗联〃 队员出身,脸膛如刀削斧砍,鼻子、嘴巴、额头棱角分明,一脸永远也刮不净的黑硬胡子茬,显示着他有着充沛的生命力。他的个头虽属于五短身材,但粗犷的嗓门正和他的身材成反比。他听到垦荒队员已经上路的回话后,用拳头擂着桌子,高声地责怪他的秘书说:〃 你是怎么搞的?天下刀子,你也叫他们上路吗?〃
  〃 我阻拦不住,宋书记。〃 话筒里说。
  〃 你知道这些青年是哪儿来的吗?北京——北京——〃 宋武咆哮地喊叫着,〃 党中央身边来的这些娃娃,都是嫩苗苗,不是象我这样的铁疙瘩!〃
  〃 宋书记,这我都清楚。可是……〃
  〃 你清楚个屁。〃 宋武的脖筋蹦跳着,〃 有一个娃娃掉到' 大酱缸' 里,你负得了责吗?草甸子有多少' 大酱缸' 你知道不知道?嗯?〃
  〃 宋书记——〃
  〃 别他娘的' 书记''书记' 的嘴上甜了。马上给我去追,告诉卢华就说是我宋武的意见,不,是县委的决定。〃 〃 宋书记,这是卢华……还有新来的迟大冰、马俊友、贾志彪他们决定的。我把嘴唇都磨破了。他们说:北京人不是泥捏的、雨一浇就趴了架,风一吹就变成灰。〃 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根本不起效用。〃
  〃 别罗嗦了,快去追他——〃 宋武差点跳起来,〃 快——〃
  〃 是!是〃
  宋武放下电话,粗声地喘着大气。他两条短粗的眉毛拧在一起,两眼盯着他脓肿的左脚脚背,这是他在半个月前,去大草甸子里为垦荒队选择庄点时,被荒地上大花蚊子叶的,青年电的木牌挂在帐篷上了,他的脚却化脓不能走动了。此刻,他从补丁摞补丁的制服口袋里掏出烟斗,从沾着泥巴的烟荷包里装上一袋关东烟,默默地抽了起来。一袋烟还没抽完,他又猛地把烟斗磕了,高声吆喝小通讯员给他备马。小通讯员看看他那只脚,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见他短眉上的冷峻目光,喉头蠕动一下,赶快到马棚牵马去了。
  片刻之后,身穿帆布雨衣的宋武。已经抖缰驰进了雨幕茫茫的草原。这是一头黑鬃白蹄的儿马蛋子,生下来就没安静过一天,要么,抖鬃扬蹄和骑手调歪;要么,不等你坐上马鞍,开蹄就跑。宋武很喜欢这头劣性的小马,他觉得这匹小马很象他童年的脾气。
  一九三八年,年仅十五岁的宋武,在佳木斯市市郊给日军一个军马场当童工。他每天背着柳筐,去给军马割青草。这个胆大如虎的娃娃,不但往青草里掺铁蒺藜。还从他爸爸开的那个小裁缝铺,偷出大号的绣花针,插在土豆里,一连弄死过两匹日本军马。当他干第三次〃 阴谋活动〃 时,被喂养军马的日军军官发现。他扔下草筐就跑。他爬过木栏围墙,跳上一匹放青的日本洋马,一直向北奔逃。宋武凭着熟悉道路,逃脱了追捕。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和他十岁的小妹妹,顶替了他的一条命。两代三口人被拉到佳木斯的闹市中心,砍了头。从这时起,宋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逃进南满密林之中,伐过木,淘过金,最后在吉林长白山跟着抗日联军拿起了枪。一九四O 年,杨靖宇将军在□江(现已改为靖宇)县的密林中壮烈殉国后,他和他的战友从南满草原撤到北满草原。千里沼泽莽莽林海留下他的血迹和汗滴。因而,宋武对这里每一座小山包。每一个移民屯都了如指掌。他抖着马缰,绕过泥潭〃 酱缸〃 ,在泥泞的草原上策马飞驰……
  尽管刚才他在电话里指示县委秘书,把垦荒队拦回鹤岗市,但凭着他的直感,卢华是不会接受这项指令的,这个矿工出身的小伙子,浑身骨节硬得如同一块在石头上穿孔的合金钢,哪儿硬偏往哪儿钻。宋武判断,垦荒队员此时正行进在风雨交加的进军路上,他到荒原上迎接垦荒队员来了。他那只脓肿的脚,无法踩进马镫的铁环之中,就把那只脚聋拉在马肚子旁边,任秋风冷雨吹打。吃苦对于他这个老〃 抗联〃 来说,是有传统的,当年的杨靖宇将军因吃草籽而全身浮肿,两只脚肿得穿不过鞋袜,就是这样垂着两只脚板,在一匹黄马上行军的。
  路。越来越难走了,泥水把漂亮的小黑马变成一匹泥马。宋武感到燥热难耐,索性解开雨衣纽扣,让九月的冷雨吹打他结实的胸脯。他朝前望望,雨雾茫茫,看不见垦荒队员的影子;只有逃避凄风苦雨的狍子,在枯黄的草原上争先奔逃。他有点暗暗得意:也许垦荒队员们真的返回鹤岗市招待所了,那将使这群娃娃免受雨中行军之苦;但他得意之余也有点失意,假如这点风雨都要退缩,何以能开垦古老的处女地呢?!
  宋武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翻身下马。他把马拴在一棵多孔的老枫树立,歇脚抽烟。蓬蓬松松的高大枫树,在他头上支撑起一把天然的大伞,他把雨衣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身子靠着树干坐下,伸直了他那只疼痛的伤脚。就在这时,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声,不,那是一支气势雄浑的歌声: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飞,
  我们北上。
  再见,亲爱的母亲!
  再见,天安门广场!
  我们是——
  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
  建设祖国——
  是我们最大的理想。
  前进!迎着那狂风暴雨!
  前进!踩碎那千里冰霜!
  歌声,震荡着渺无人烟的古老荒原。那一双双在泥浆中跋涉的脚,象一支支笔,谱写着亘古荒原崭新的篇章。
  宋武忘记了脚上伤痛,从老枫树下一跃而起,跳上黑马冲进雨幕,朝歌声响起的地方冲去。当他看见垦荒队在雨中高擎着的红旗,和红旗下的这支铁流时,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
  〃 卢华——〃
  队伍中有了反响:〃 你是谁?〃
  〃 我——宋武来接你们了!〃
  〃 县委书记来了。〃 卢华在雨幕中分辨出那匹马,用动摇晃着那面鲜红助旗帜喊道。〃 宋武同志接我们来了。〃
  〃 同志们!辛苦啦!〃 宋武骑马飞奔过去。
  〃 宋武同志辛苦啦!〃 垦荒队员们向县委书记问候。
  这匹马和这支队伍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垦荒队员们已经能清楚的看见宋武脸上的黑胡茬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武只顾早一点和这些青年人握手,两眼没有注意选择道路;而那匹野性未驯的儿马,又不象老马那样识途,它一脚迈进了草原上的〃 大酱缸〃'。 儿马凭着狂力,猛然腾空一跃,从泥沼里蹦了出来;宋武毫无精神准备,一下被摔进泥粥当中,稀泥一下陷到肚脐,很快又淹没到胸部,泥潭之外只留下宋武向上伸着的双手,和那张国字形的方脸。
  女垦荒兵惊叫起来。
  卢华、贺志彪、马俊友、迟大冰……都甩掉雨布包着的行囊,一齐朝泥潭扑了过去。宋武的脸,被淹没到脖子的泥浆憋得青紫,他着急地摇晃着双手,用手势阻止他们走近泥潭。
  〃 那……〃 卢华一时没了主意。
  〃 绳……绳子。〃 宋武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话。
  对!绳子。垦荒队员们都纷纷解下自己的行李绳,可是那些绳子太细了,只有贺志彪的行李,是用农村辘轳把上的断井绳捆的。他匆匆把这根井绳解了下来,把绳子一头甩进泥潭,看宋武抓住绳索之后,小伙子们象在运动场上进行〃 拔河〃 那样,硬是把宋武从〃 酱缸〃 中拔了出来。
  〃 同志们,这个见面礼倒真不错。〃 宋武张开手臂,让天上的雨冲刷着他的浑身泥浆,他大声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叫同志们领教一下北大荒的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