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沸点123 更新:2022-12-12 20:30 字数:5036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五年的初秋时节,莽莽荒原上空奔跑着灰色的游云。云层重重叠叠,前呼后拥,象是谁把千万座高山峡谷,一块儿抛上了九霄云天。
高空的风,恣意地追逐着、戏弄着、撕扯着云朵。那千奇百怪的云彩,一会儿象温顺的猫儿,一会儿又变成昂首抖鬃的吼狮;一会儿变成甩着长袖起舞的仕女,一会儿又变成面目狞恶的罗汉金刚。风,卷着云;云,驾着风,在广漠的铅色天空中,展示着北大荒粗扩、豪放、暴戾而美丽的性格。
茫茫天穹下的草原,浩瀚如海,疾风推着草浪,起伏迭宕,一直涌向云天相连的远方。草,到处都是枯黄的草;只有在无限远的北方,还保留着夏天的绿意,那儿是小兴安岭森林的支脉——四季常青的骑马岭。浓绿的古松,火红的枫树,穿着白衣白裙的白桦,头戴金冠的柞树……把北国边陲,织成一道彩色的围屏。
湍急的铃铛河,从它脚下流淌而过;哪儿是这条河流的源头?哪儿又是这条河流的归宿?不知道。她就象一个青春妙龄的美丽姑娘,舒展着她的肢体,横卧在渺无人烟的草甸子上,日日夜夜唱着她那永远也唱不完的寂寞而忧伤的歌。
林涛的喧哗声……
河水的低语声……
草叶的磨擦声……
野鸟的啾鸣声……
这,就是浓缩到油画画布上北大荒的肖像和它的全部音响。它原始古老,娇媚婀娜;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似乎没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狼在这儿成群结队地奔跑着……
狍子和狡兔在草丛中跳跃着……
几百斤重的大野猪在红松不踏着脊背……
蹒跚的黑瞎子在舔食着野蜜蜂的蜂房……
就不!〃 贺志彪没有多说废话,从中铺上翻身下来。他一只大手揪着石牛子的脖子,另只手抓住石牛子的后胯,象当年的项羽再生,轻轻一举就把虎里虎气的石牛子举到半空:〃 石牛子,你服不服?〃
石牛子在卧铺的夹缝里踢蹬着两只脚,肉烂嘴不烂地说:〃 不服——不服——〃
〃 好!〃
随着这一声〃 好〃 ,贺志彪两脚已经蹬上了下铺,他象篮球运动员投掷篮球那样,一下子把石牛子塞进了第三层铺位上。奇怪的是,石牛子没有着恼的神气,朝白黎生斜愣一下眼珠,就规规矩矩躺在那儿不动了。
本来,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并不伤白黎生的面子。偏偏白黎生自尊心极强,他反复向周围的伙伴解释他拾皮袄的好意,反而引起伙伴们的不满来了。
但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上旬,铃铛河岸的野菊花,刚刚吐出嫩黄色的花蕾时,一声马嘶,震惊了这块被野兽盘踞的世袭领地。随着马嘶,一匹雪青马上驮着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老猎人,出现在铃铛河的河岸上。这个老猎人。大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古铜脸,卧蚕眉,高颧骨,大眼睛。当那匹雪青马和那条细腰尖嘴的猎狗,贪馋地喝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时,老猎人在马背上手搭凉棚,挺直了身腰正向草甸子四处了望呢!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猎物,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波浪起伏的草海,既看不到一只麋鹿,也望不到一只狍子。他失望地摇了摇头,索性把猎枪从背后拿了下来,双腿一夹马肚子,朝一群在半空中惊叫着的大雁,追了过去。
马,在荒原上奔驰……
雁,在高空中盘旋……
老猎人在马背上举枪瞄准……
猎狗在马前马后汪汪狂吠着……
〃 砰——〃 地一声枪响,老猎人打了空枪。他非常懊恼,抖缰向草原深处追了过去。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和野蒿杂草,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风把草海吹成浪谷时的刹那间,才能看见雪青马迎风抖擞着的银色鬃毛,和老猎人那张古铜色的方脸。
第二枪又响了:〃 砰——〃
领头那只肥囊囊的大雁,胸脯上的一团茸毛飘落下来,它扑棱几下翅膀,想不离开它眷恋着的伙伴,但终于失去了再飞的力气,象铅块一样,斜斜地坠落在草丛之中。
〃 闪电——〃
老猎人勒住马缰,呼唤着灰色的猎狗。那条〃 闪电〃 ,流星追月般地向野雁坠落的地方狂奔而去。
马,悠闲地寻觅着黄草中残存的青草,老猎人在马上解开腰间围着的网袋。里边有飞不高的山鸡,也有一蹦五米的狡兔。他等待着〃 闪电〃 把大雁叼回来,塞进网袋,这时,猎狗突然在不远的草丛中狂吠起来。
〃 驾——〃 老猎人急抖了一下马缰绳,〃'闪电' 碰上狼了!快——〃
雪青马扬了扬前蹄,咴咴地叫了两声,向前急驰而去。在一排榛子树丛后边,老猎人才看清了:〃 闪电〃 遇到的不是一只狼,而是一个年轻的后生。猎狗在拼命地和这个年轻人搏斗,它时而前扑,时而后退;那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在左腾右闪地和〃 闪电〃 周旋,他嘴叼着大雁的脖子,两手把棍棒舞得嗡嗡山响。尽管他几次险些被猎狗扑倒,但却毫无怯懦之意。
老猎人愣住了。靠近铃铛河方圆百里内的大小屯子,他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挺拔魁梧的年轻人。他坐在马背上,隔着茅草空隙,仔细地端详着这条壮汉:黑脸膛、高鼻梁。鸟翅般的黑眉毛下,藏着一对略略内凹进去的细长眼睛;一绺因鏖战猎狗而被落在前额上的短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大概他是嫌叼着一只大雁,嘴巴太吃力之故,猛然把大雁往身后一甩,从防卫转向了进攻;他把木棍舞得上下翻飞,逼得〃 闪电〃 节节后退。当他把棍子举过头顶,向〃 闪电〃 头上猛然击落下来的时候,猎狗灵巧地一跳,棍子重重地打在了一棵小柞树树干上,〃 咔叭〃 一声,棍子折成两截。猎狗借着这个空隙猛然扑了上去,一下咬住了年轻人的裤子,就在这时,草丛中响起了闷雷似的一声呼唤:
〃 闪电——〃
猎犬松开了嘴。
后生抬头看见了马背上的老猎人,心有余悸地拾起地上的半截木棍,带着深深的戒备,望着猎狗和它的主人。
〃 哪儿的人?〃 老猎人翻身下马。〃 中国人。〃 那个年轻的后生,用衣袖抹抹脸上的热汗,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带着诙谐的口吻回答,〃 和您一样,黄皮肤,黑眼珠……〃
老猎人不无惊奇地望着草原上的陌生来客:他穿着的蓝工作服上衣,被榛子树杈划破一道道长口子,里边已经洗得褪色的灰色绒衣上,印着〃 抗美援朝〃 的字样。他脚下蹬着一双破旧矮帮球鞋,上边补着几块圆圆的胶皮补丁。老猎人心里猜测:这可能是个退伍的大兵,便把马往小柞树上一拴,走了过来:
〃 小伙子……〃
〃 您先把这条狼管住吧!〃 年轻人后退了两步说,〃 这家伙真厉害,差点把我吞了!〃
〃 这不是狼,这是条狗。〃 老猎人被逗笑了。
〃 狗?〃 小伙子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不相信地说。〃 我看过许多军犬,尾巴都朝上。这家伙怎么尾巴朝下?尾巴朝下的都是狼。〃
〃 我说你想用棍子要它的命呢!你把它当成狼了,哈哈……〃 老猎人仰着脖子一阵大笑,〃 不过,你的话也不能算错,这家伙的爷爷是条恶狼,它的奶奶是一条德国种的军犬……日本鬼子在草甸子上盖细菌工厂时,改良狗种。就留下这条尾巴下垂的' 孙子'。当时,我从山东德州被装进闷罐子火车,抓到大草甸子上当小工。〃
〃 这么说,老大爷您已经在这块草甸子上,生活了不少个年头了?〃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喜色。
〃 你先别盘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老猎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反问说。
〃 我?〃 小伙子眼珠转了几转,〃 您猜猜?〃
〃 你是个转业的大兵?〃
〃 对。〃 年轻人诡秘地笑了笑,〃 也不全对。〃
〃 这话是啥意思?〃〃过去当过兵,〃 年轻人指了指绒衣上。〃 抗美援朝〃 四个字,又指指罩在绒衣外边的工作服,〃 到这儿来以前,在井底下挖煤。〃
〃 我说你黑不溜秋的呢,原来干过煤黑子。是才从关里来的?〃
〃 嗯〃
〃 到这儿来干什么?〃
〃 哎呀!我说老大爷,您除了打猎,还在公安局领薪水吧!告诉您,我一不是漏网的地主,跑到草甸子当黑户来了;二不是空投的美蒋特务,跑到草甸子猫着来了。走,到我们那儿去查查户口吧!〃 小伙子把那只大雁,从草棵子里拾起来,塞进老猎人的网兜;老猎人解下拴在小柞树上的雪青马,分开齐胸的茅草,向正南方向走去。
走了一阵,老猎人还是看不见人烟,停下脚步问道:〃 你把我带到哪儿去?〃
〃 我们的家呀!您看——〃 小伙子指了指一棵大树,〃 不远了。〃
〃 那是棵老枫树,到那儿去干啥?〃
〃 您再往大树下看看。〃
〃 那是一排桦木林,有啥看头?!〃
小伙子咧开宽厚的嘴唇,乐出了声;〃 您再往树缝中间看嘛!〃
〃 噢!帐篷。〃
一老一少和一匹马一条狗,穿过一片砍光了的草地,沿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草堆,走到桦树林旁的帐篷跟前。这是几座绿色帆布帐篷,在黄澄澄的草海里,如同几片碧绿的荷叶,在秋风中摇摇摆摆。
小伙子替老猎人把马拴在一棵小白桦树上。老猎人担心野狼来咬马腿,揪了揪〃 闪电〃 的耳朵说:〃'孟良' ,你就在这儿看着' 焦赞' ,听见没有?〃 猎狗哼叽了两声,不情愿地卧在雪青马旁,老猎人掸掸身上沾着的草叶,走进了帐篷。
帐篷里简单得出奇:地铺上垫着干草,干草上散乱地摊开着几个铺盖卷地,旁边堆放着铁锅、洗脸盆、手电筒一类的什物。对老猎人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多少年来,他出没深山老林,偶尔在老乡的屯子里歇个脚,打个盹,都是盘腿大坐地坐在热炕头上;这儿既没有火炕,也没有房子,秋天的风吹打在帆布帐篷上,发出〃 轰隆轰隆〃 的声响。老猎人心想:睡在这儿,和他打猎时露宿荒山野岭简直是一模一样,可是对面这个后生,还龇牙朝他笑呢!怪事!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老猎人的心思,眯眼笑着说:〃 老大爷,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 家?〃
〃 是啊!家。〃
〃 就你一口人?〃
〃 我一口人怎么能住得了这七八个帐篷,我们大家庭的成员还没到齐,我是打前站的。〃
〃 噢,你这煤黑子是带着人来淘金矿的吧?〃
〃 对!对!〃 小伙子顺水舟地说,〃 我们是来' 炼金' 来了;不是开矿,是把我们都炼成真金。〃
这句话,似乎提示了老猎人什么,他那双卧蚕眉忽扇忽扇地上下动了几下,忽地一下从地铺上站了起来,〃 小伙子,这回我可猜着了,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到北大荒搭窝开荒来了。〃
〃 您……您算得上诸葛亮,叫您说对了。〃
〃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小伙子,实底告诉你吧:县委书记老宋。对草甸子上大小屯镇都下了通知,说最近北京有一批青年,志愿到这疙瘩来开荒。〃 老猎人叩打着自己的脑门,责骂着自己,〃 你看,我这糊涂浆子,愣是没对上号。都怨我刚才打雁时,打了一响空枪,心里一起火,把正经事都给忘了。〃
〃 我也在战场上打过枪,哪儿有枪枪都叫敌人脑瓜开瓢的呢?〃 小伙子笑了。
〃 你叫啥名字?〃
〃 我叫卢华。〃〃多大了?〃〃二十六。〃 卢华打着手势。〃 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媳妇来的?〃〃您可真有意思。我还是一条小光棍,将来等着您给我找个北大荒的姑娘哪!〃
老猎人刚刚装上一袋烟,听卢华这么一说,笑得手都哆嗦起来,烟末撒落在他的皮裤上:〃 我说卢华,凭你这模样,凭你这打' 狼' 的狠劲儿,还愁找不上媳妇?要是你不嫌北大荒的丫头带着草腥味儿,我那个丫头叫玉枝……〃
卢华说的本来是句玩笑话,可是性格豪爽的老猎人,却把棒槌当了针(真),他黑黑的脸膛,一下就烧红了。他正想对老猎人解释什么,帐篷外边有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姑娘走进帐篷。这小伙子身板显得比卢华纤弱一些,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边那双眼睛。带着调皮的神气,他瘦削的肩膀上,尽管背着一支〃 三八式〃 步枪,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不称职的〃 学生兵〃。他身旁的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眉目清秀,两只晶莹闪亮的眸子,象是两泓秋水;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无花衣裤,一只手里拿着根丈量土地的红白花杆,另一只手里攥住一把早开的野菊花。她刚走进帐篷,就用唱歌一样的婉转喉咙,一兴奋地喊道:〃 卢华队长!那条铃铛河美极了。你看,这是我们丈量待开的荒地时,顺手摘的花。〃 姑娘把花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伸手递给了卢华;当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