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2-12-12 20:29      字数:4722
  我听说老师极尽嫖色之能事。我想像着老师嫖乐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喘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红色粘糕似的躯体紧紧拥抱,不知会作何感想?也许她会觉得这桃红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连到世界的尽头,犹如被埋在肉的坟墓里。
  对于禅僧也有肉体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老师极嫖色之能事,可能是为了舍离肉体,轻蔑肉体吧。可是,这被轻蔑的肉体却能充分地吸取营养,腻腻润润,把老师的精神包裹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想像。这是像驯服的家畜那样温顺的、谦让的肉体。对于和尚的精神来说,这是像传妾一样的肉体……
  对于我来说,战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有必要谈一谈。
  那不是解放。绝不是解放。只不过是把不变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溶进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时间复活罢了。
  从战败的翌日起,寺庙每日的功课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课。早餐。杂务、斋座、晚餐、入浴、就寝……再加上老师严禁买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赠,也许副司照顾到我们正处在发育身体的年龄,有时谎称是施主的捐献,买回来少量的黑市米。我们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粒米饭。还经常出去采购甘薯。一日三餐,不仅早餐,连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们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
  鹤川让东京的家不时寄些甜食来。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枕边,我们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时不时地划出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你为什么不回到那样富裕的老家和那样慈爱的父母身边呢?
  “什么啊,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迟早也得继承父亲的寺庙。”
  鹤川似乎丝毫不为外界的事物所苦恼。他就像筷子盒里装着的成套筷子一样。我进一步追问。他说:也许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时代即将到来。这时,我想起停战后第三天,我上学的时候,就听见大家传说工厂的指导主官把满载一卡车的物资运到自己的私邱。士官还公然声称今后我要干黑市买卖了!
  我心想,这个胆大包天的、残酷的、目光敏锐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恶啊。他脚蹬半长统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战争中的死亡一样、又如朝霞一般的无秩序。他胸前飘忽着白围巾,背上背着偷来的物资,几乎把背都压弯了。夜间的风刮在他的脸颊上,他出发了。他将以惊人的速度走向毁灭吧。然而,在更远的地方,更轻快的地方,响起了无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钟楼的钟……
  我和所有这一切都隔绝了。我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解放。
  但是,当我说出“新时代”的时候,好岁的我尽管还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状,但我已下定某种决心,则是千真万确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动来体验罪恶的话,那么我愿意尽可能深地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
  然而,我首先考虑的罪恶,仅仅是如何讨好老师,以便有朝一日掌管金闭,或者仅仅是在幻想中,把老师毒死,然后由我取而代之。
  我只是做着糊涂梦。我确认鹤川没有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后,我甚至感到这项计划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你对未来,难道没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可不是吗,即使有,又有什么用?”
  鹤川做了这样的回答,语调里没有流露丝毫的灰暗或自暴自弃的情绪。这时的闪电,映出他的脸庞上的惟一纤细的部分--细细的舒展的眉毛。看样子鹤川听任理发匠剃了眉毛的上下部分,于是,细细的眉毛便带有人工的纤细,眉梢的一部分还带着刚剃过的青色痕迹。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顿觉不安起来。这少年同我这号人不同,他生命的纯洁的末端正在燃烧。燃烧之前,他的未来是被隐藏起来的。
  未来的灯芯浸泡在透明的冰凉的灯油里。倘使未来只留下纯洁和无垢的话,那么谁又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和无垢呢?
  这天晚上,鹤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残暑的闷热使我难以成眠。还有一种抗拒自渎习惯的心情,夺走了我的睡眠。
  偶尔我也有过梦遗,但是没有实在的色欲的影像,譬如我梦见一只黑狗在黑暗的市街上奔跑,它张着火焰般的嘴在喘气。随着挂在它的脖颈上的铃铛不停地鸣响,我更加亢奋,铃裆声达到极度时,我便射精了。
  自渎的时候,我陷入了地狱式的幻想。有为子的乳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胆出现了。而我却变成了一条无以类比的、渺小的、丑陋的虫。
  --我一蹴而起,从小书院的后面悄悄地走了出来。
  鹿苑寺的后面,从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东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动山的山。这座覆盖着赤松的山,在松林间夹杂着丛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水晶花和杜鹃花等灌木。我十分熟悉这座山的路,就是摸黑登山也不至于被绊倒。登到山顶,就可以望及上京、中京、远方的茶山和大文字山。
  我登山了。在被惊动的鸟儿的振翅声中,我目不斜顾,一边躲闪树墩子,一边攀登。我感到这种什么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愈了我。到达山顶的时候,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拂着我的汗涔涔的躯体。
  眼前的眺望,使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京都解除了长期的灯火管制,全市是一望无垠的灯。战后,夜晚我一次也没有登过这座山,对我来说,这股光景几乎是一种奇迹。
  灯,成了一种立体物。散落在平面四处的灯,失去了远近的感觉,恍如一座净是灯火构成的透明的大建筑物,长出复杂的角,拓展其翼楼,耸然屹立在深夜里。这真正称得上是京城附。谁有皇宜的森林里缺少灯火,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远处,闪电不时地从睿山一角划破了xu黑的夜间。
  “这是俗世。”我思付着,“战争结束了,在这灯下,人们被邪恶的思想所驱动。无数男女在灯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脸,嗅到一股退将过来的死一般的行为的气味。刚觉得这无数的灯全是邪恶的灯,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愿我心中的邪恶繁衍,无计其数地繁衍,发出闪光,并与眼前无计其数的灯…一保持照应!但愿包围着邪恶的我心中的黑暗,与包围着这无计其数的灯的夜是相等的!”
  参观金阁的游人逐渐增多。为对付通货膨胀,老师向市政府提出申请增加参观费,获得了批准。
  过去参观金阁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空军服或作业服或扎腿劳动服的游客。如今如今占领军来了,俗世的淫乱风俗蜂拥到了金阁的周围。另一方面,上供茶的习惯也恢复了,妇女们穿上收藏多年的华丽衣裳,登上金阁来了。映在她们眼帘里的我们、我们穿着僧衣的身影.同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简直像是扮演着怪癖的僧侣的角色。就犹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旧习俗,是为了给前来参观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风俗一样……特别是美国兵们肆无忌惮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个不停。或者为拍纪念照,掏出少许钱来让我们租借给他们僧衣。有时候,鹤川和我被拉差,充当蹩脚的英语向导,以代替不会英语的导游,所以看见了这种情景。
  战后的第一冬来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开始下雪,直到星期六还下个不停。我在学校,中午放学回家,观赏雪中的金阁,这是最愉快的。
  午后仍是雪天。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我依然脚蹬长统胶靴,肩挎书包,沿着神路来到了镜湖池畔。孩提时我经常这样做。此时我也冲着天空,张开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齿上,发出犹如碰在薄铝箔上的声音。雪在我温热的口腔里扩散开来,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这时候,我想像究竟顶上的凤凰嘴,想像着那只金色的怪鸟的润腻而温热的嘴。
  雪,使我恢复了少年般的心情。何况即使过了年我也才18岁呢。
  就算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少年般的跃动,这也会成为虚伪的吗?
  笼罩在雪中的金阁之美,是无与伦比的。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凭风雪席卷进来,它那细长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肤挺立着。
  我在寻思:为什么雪不给巴?在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也会结结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从毫无阻隔的天空纷扬而降的雪中,就忘却心灵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乐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事实上,多亏下了雪,立体的金阁才变成与世无争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几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显得比往常更加光秃。远近的松树的积雪却蔚为壮观。池子里的冰面上积雪更多了。奇怪的是,个别地方却不积雪。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点,恍如大胆描绘的装饰画上的云。看起来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岛都与他子冰面上的雪联结起来,繁茂生长在其间的小松树,像偶然从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来似的。
  无人居住的金阁,除了究竟顶和潮音洞的两层屋顶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顶这三层屋顶呈现了轮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复杂的木质结构在雪中显出了黝黝的黑色。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泽的艳丽,也使我不由得想窥视一下金闻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们观赏南画的山中楼阁之类的景物时,也会抽冷子把脸凑近画面窥视一下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样。然而即使凑近过去,我的脸也只能碰在画着白雪的冰冷的经绢上,不可能有比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顶的门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开着。仰望究竟项,我的心看到了飘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荡荡的小空间里纷扬飞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陈旧而生锈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结成小巧玲球的颗颗金色的露珠子。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导游来喊我了。
  原来是开馆前的时候,外国兵就来参观了。老导游用手势比划着让他们稍候,便来招唤“通晓英语”的我。说来也奇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说得流畅,而且说起英语来,我也不结巴了。
  正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一个酩酊大醉的美国兵手扶正门的柱子,俯视着我,轻蔑似地笑了。
  雪过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满面,肌肉结实,他背向这耀目的光景,冲着我的脸,将他呼出的带着威士忌酒味的白阿气吹了过来。虽然这与往常一样,可是我想像着我在这种身量不同的人中间波动着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于我决意不做任何反抗,虽然是在开馆前,我还是说可以作为特殊导游,就向他索要入场券费和导游费。出乎意外,这个彪形醉汉党乖乖地付给了。然后他望了望吉普车的车厢,说了六‘出来吧’”
  之类的话。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车厢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车篷的采亮光线中,仿佛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好像是兔子在动。
  一只蹬着瘦长的高跟鞋的脚,伸到吉普车的踏板上。这么寒冷,竟不穿袜子,我惊愕万状。一眼就可以辨出这女人是以外国兵为对象的娼妇,她身穿殷红的大衣,脚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样殷红的指甲油;大衣下摆松开时,露出了肮脏的毛巾睡衣。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发呆。那男人倒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看样子,女子是刚起床,抓去大衣被在睡衣上,围上围巾就出门来了。
  女人承受着雪光反射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的肌肤几乎没有四色,口红的绯红色无机地浮现出来。女人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细小的鼻梁上涌起了许多小皱纹。她用疲惫的醉眼膘了一下远方,旋即又沉入混浊的无底深渊。接着,她呼唤男人的名字,将杰克的发音叫做夹--克了。
  “夹--克,兹。科尔德!兹。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荡。男人没有作答。
  对于干这种行当的女人,我是头一回感到她的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逐一推敲吟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刻意画得不像有为子。这是怎么回事?它是抗拒有为子的记忆而形成的影像,带有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带有一种媚态,这种媚态是对于我有生以来最初感受的美所产生的一种滞后的官能的反抗。
  谁有一点这女人是与有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对没有穿僧衣而穿脏工作服和长统联靴的我,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天清早,全寺庙总动员,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条让参观者步行的路来。我们辟出这条路,倘使人数不多,排成一列还是可以将就通行的,旅游团来就不好办了。我先于美国兵和女人走在这条路上。
  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