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0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2-12-12 20:26      字数:4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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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纯仁淡淡地、缓缓地说道,语言间不乏自相矛盾之处,但他所说的话,却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与侍剑都不由惨然动容。推行这样的计策,对于范纯仁的折磨,他内心的痛苦,远非石越所能理解。对于石越而言,做这样的事,最多不过有点于心不忍,但对范纯仁来说,却是内心中信念的冲突与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个信念无比坚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纯仁避开石越怜悯的目光,又沉声说道,“此亦是我来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义之事,否则便是因小失大,传扬出去,不仅为万邦所轻,贻后世之讥,更无以面对天下万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须择一人,此人须为布衣,最好不是汉人,且要能言善辩,可以见得了辽主或其身边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经政事堂,仅是子明与我之私谋。将来万一事发,咎谤皆由我二人当之!”
  说到此处,他霍地抬头,直视着石越。
  “咎谤皆由我二人当之!”石越轻轻点头,伸出掌来,与范纯仁轻轻击了三掌,又道:“便是这人选难觅。”
  “此事便交给子明了。”范纯仁似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此事为我一生之耻。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须心怀仁心,至公无偏,方能执法无碍。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过,我便会自请出外……”
  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张口欲劝,却又想到范纯仁自责颇深,这欲辞去刑部尚书的想法,亦不过是为求的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范纯仁这类人,平素对己自律甚严,这时要劝,也未必劝得过来,因此张开口说了两个字,竟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来,这条计策,的确是卑劣、残忍。卑劣、残忍的洞悉,难道因为是为了所谓的“国家”,便可以变得不再卑劣、残忍吗?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将会是十分可悲的。
  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卑劣、残忍就是卑劣、残忍,坏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好的东西。
  只不过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尽管他如此认为着,但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却不会有半点犹豫。这又究竟是一种虚伪,还是一种讽刺?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壮(五)
  熙宁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后接连几日要阴不阴,要晴不晴的天气,令人更生烦闷。石得一的心情,但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喜怒无常。这日清早,只因为口脂的告有点不对,他便怀疑是婢女定购口脂时以次充好,大发雷霆,将几个婢女罚着跪了几个时辰。
  在汴京的贵人中,石得一的生活并不是很奢侈。内侍的生活格调,是跟着皇帝、太后、皇后们决定的。若皇帝喜欢节俭,内侍却活得十分讲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险的。内侍们也会拉邦结派,熙宁朝的
  几大宦官,彼此间关系其实都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亲热,有个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为他手里有别人的许多把柄吗?
  但是,在干燥的冬天,嘴唇的确容易冻裂,涂上肉色的口脂保护嘴唇,却只是一种生活必须。大宋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冬秀,口脂甚至也是禁军将士的配给。在表面上不能过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里却很向往奢华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这些生活的细节上,石得一对自己的一些习惯,尤其存单。当时习惯在口脂中添加各种香料配方,尤其是妇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样,这亦是她们吸引异性的一种花样——文人们喜欢用“香唇”来形容女子的嘴唇,在当时其实并不是什么夸张或者比喻,而只是纯粹的写真。涂了一些用名贵的香料制成配方的口脂,轻轻在手臂上亲一口,袖子里的香味甚至会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来说,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会特别讲究香料的。这香料的作用,不过就是为了遮盖口里的异味。若是一个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为“香唇”,未免就会让人怀疑他有不同寻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这方面特别的敏感。他知道哪里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其嗅出其中掺杂香料的产地,他的口脂全部都是令商家按他亲自拟定的配方,购买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会认真地对着铜镜涂好口脂。只要闻到那种独特的香味,感觉到嘴唇的湿润,石得一便能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石得一忽然感觉嘴边的香味有点不对劲,而他竟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以往,无论口脂里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都能轻易地羊别出来,但这一次,他却只是感觉出香味的异常,却完全不清楚里面搀了什么杂质!他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时间想要闻出来那是什么
  原因,却一无所获。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石得一觉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让人感到恼火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
  石得一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素来都知道谁喜欢自己,谁不喜欢自己,谁又厌恶自己……高太后
  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烦的一个。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但石得一却没想到传言会出现得这么快——宫里面不少内侍宫女都在窃窃私语,说高太后想要让李舜举取代石得一,勾当皇城司。
  对宫廷生活不觉了解的石鉴一,当然知道宫里的传言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每个传言背后,必有一个真相存在。更何况李舜举在熙宁朝的内侍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那几个人,却偏偏是石得一忌惮的内侍之一。外臣早就对自己心怀不满,若是让李舜举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谁会为自己说话!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内侍尤其如此。但是像石得一这样得罪了太多人的内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时都是一种奢望。内侍被贬到边远偏僻的地区,作为囚犯一样被拘禁,最后染上
  瘴疠凄惨地死去,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士大夫们因为亲友朋党众多,还能存个生存中原的指望,但内侍要活着想回来,却要艰难万倍——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宠的内侍能冒着
  各种风险替一个前朝获罪的内侍说好话。
  每次石得一想到这种结局,就会不寒而栗。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这种恐惧感就愈发真实。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将来高太后不会赶尽杀绝,能够容他在
  大名府安度晚年——尽管那也已经很凄凉。但宫里的流言,却让石得一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
  既然皇帝还没死,就付出流言来太后想对付自己,那么皇帝大行之后,自己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会上碰到的几个年轻的台谏,那些台谏看到自己的时候,是斜睨着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自己,换在以前,哪怕他们心里再讨厌自己,面子上总要抱着拳尊称一声“押班”。不仅台谏如此,两府的态度也让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见着两府的宰执们,对自己要么就是爱理不理,要么就是呼来喝去,视如奴仆。尽管皇城司已经很低调行事,但枢密使韩维还是经常鸡蛋里挑骨头,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顿臭骂。
  想起这样,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权,如若帮助雍王兵变成功,不管高级人民法院王是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只要他小心一点,雍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更不用说其他人。
  但元旦朝会上高太后的举动,却又让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爱雍王,但并不如雍王那么乐观。不过他也的确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时候能占据优势,甚至只要造成一种占据优势的样子,包括高太后在内的许多人,都会观望动摇。石得一对什么母子亲情不以为然,但相信高太后会承认既成事实。同样,这样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够拉拢那些石夏人。在他看来作为仁多保忠这样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绝不可能拉拢他的,但事发时他却有可能观望,若让他相信雍王占据优势,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拢。将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稳固地控制全部皇城司亲从吏。皇城司有好几个互不隶属的主官,石得一在名义上,亦不过是主官之一。只不过因为他权势大,在皇帝面前得宠,从而成为皇城司实际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还有两个武官、一个内侍担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内,所有的主官会有一两个连任,有一两个三年轮换。这样的人事布局,对于预防石得一这样得宠的大宦官独断专行可能用处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对付石鉴一,或者有人想供皇城司图谋不轨,反过来噬主时,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发展最快,兵吏达到数千之众。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满打满算,亦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这个兵力少了一点,若能控制能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鉴一将会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篡,别无他法。
  因此,石鉴一对雍王的两个谋主,很是轻视。连李昌济让他告诉皇帝契丹将南侵之事,他也阳奉阴违。
  大多数做惯奴才,习惯借着主子的威势狐假虎威的人,让他们去对付主子以外的人,他们可能会很
  狂妄自大,无所不为,甚至也会背地里做一些对主子不利的事,欺骗主子;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主子,
  却往往是什么勇气、智慧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只会觉得双膝发软,口里会不由自主地唯唯诺诺。
  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处。
  尽管石得一已经下定决心要谋叛,但那是皇帝死后的事情。皇帝只要活着,哪怕是中风瘫痪,口不能言,这种可能致皇帝于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会发自内心地畏惧。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从不敢违逆赵顼。他一生对赵顼的做的,都只有献媚讨好,那种残死他,只要想一想,都会造成他潜意识的反抗。
  石得一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害怕。他用来自欺欺的理由,是所谓君臣、主仆的情分。他甚至还会产生一个错觉——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谋反,不过是在皇帝死后,迫不得已。人类很难超脱时代的道德观念,即使石得一只是个宦官,他心底的最深处,也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大逆不道,违背人伦。但李昌济的谋略,却出乎意料地给了石得一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
  那些说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着的人,是天真而无知的。
  人类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边如何了?”石得到一看见养子石从荣进来,虚着眼睛问道。
  “他没有选择。”石从荣轻松地说道,“朱大成一向惧内,他在外面养了个歌妓,还生了个儿子,
  单是这件事让他老婆知道,他便没好日子过,更何况他关扑、赌马,还欠着一万贯多的债,儿子还查到,姓朱的可能与一桩人命案有关,卫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会为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铤而走险,去干可能导致族灭的勾当。石得一
  心里感叹着,口中却呆嘱道:“还是要泸州心点,派人呆紧他,这是全家老小灭族的事,一点纰漏也出不得。”
  “儿子理会得。”石从荣点点头,道,“只不过,儿子以为雍王那边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们。”石得一满不在乎,“雍王只是我们打的一面旗帜,兵变的关键便是隔绝中外。从今日开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宫,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后,我便会马上派人通报你和雍王。到时候你便以我的名义,请那三个勾当皇城司议事,埋伏下亲信,假传太后旨意将他们打产了,
  夺了他们兵权,领兵包围两府。只要你打着太后的名义行事,那些班直、禁宫,一时弄不清情形,只
  会拥兵观望,断不会拼死抵抗,到时候知是谁在两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断,倘不能制服他,要当机立断杀了。他在宫里有不少内援,因炝平定西夏,许多班直侍卫或是他部属,或对他很服气。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过,石越与司马光那时多半会在福宁殿宿卫。总之控制两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