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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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4779
”“还 得养鸽子。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 养,养驯了我们装回来,万一动物有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收到信,马 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啧!疯子可见也有脑筋!”英格叹息着。“咦!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 太,这么叫我是不高兴的哦!”荷西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
“是在听着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中文哪,什么——红玉堂,赤 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喜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连 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儿啊!”
“人是发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都还记得。她说——弟弟们不 要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十支火 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色们管帐兼管我们;又叫——荷西,荒 地上清树时,留下一颗大的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忘了 叫她带来——。”
“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奖券哦!”
“如果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 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在这儿,你看。”
“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你们白墙上的。”
“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 怕鸡瘟。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这个她放四把火枪,叫我大哥守。仓库四周不种东西,光光 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 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 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 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要做农场 的奴隶吗?”
“咦!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说,让姐姐去弹 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 的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 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的传来。“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 叫我?我们朋友一场,有这样的去处,总得带着我们一起… ”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匆匆披衣出来一看,荷西与英格各坐 一把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摇椅似的晃着晃着,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替他们放好,打开收音机,电台 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的丢进扑满里去。
这时收音机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的飘散出来——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 找希望… 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巨人
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独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经是夜间十点多钟 了。当我从海边的石阶小步跑上大路预备回去时,在黑暗中,忽然一只大狼狗不声不响的往 我唬一下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热呼呼的嘴对着我还咻咻的嗅着,我 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失去控制的尖叫了起来,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人狗僵持了几秒钟,才 见一个人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低档的喝叱了一声狗的名字,狗将我一松,跟着主人走了, 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的发抖。
“喂!好没礼貌的家伙,你的狗吓了人,也不道个歉吗?”我对着这个人叫骂着,他却 一声不响的走了。再一看,是个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像棵胡萝卜似的在月光下发着棕红的 颜色。
“没教养的小鬼!”我又骂了他一句,这才迈步跑回去。“是谁家的红发男孩子,养着 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邻居聊天时无意间谈起,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阵我的一个女友来问我:“三毛,上条街上住着的那家瑞士人家想请一个帮忙的, 只要每天早晨去扫扫地,洗衣服,中午的饭做一做,一点钟就可以回来了,说是付一百五十 美金一个月,你没孩子,不如去赚这个钱。”
我当时自己也生着慢性的妇人病,所以对这份差事并不热心,再一问荷西,他无论如何 不给我去做,我便回掉了那个女友。瑞士人是谁我并不知道。
再过了不久,我入院去开刀,主治医生跟我谈天,无意中说起:“真巧,我还有一个病 人住在你们附近,也真是奇迹,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经活不过三四个月了,他们一家三口拚 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现在八九个月过去了,这个病人居然还活着。苦的倒是 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双腿残废的父亲,病危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 了。”“你说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认识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长了一头红发,野火似的。”“啊——”荷西与我恍然大悟 的喊了起来,怎么会没想到呢,自然是那个老是一个人在海边的孩子了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常看见那个孩子,无论是在市场、在邮局、在药房, 都可以碰见他。“喂!你姓胡特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车,在他家门口招呼着他。
他点点头,不说话。
“你的狗怪吓人的啊!”他仍不说话,我便预备开车走了。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 的声音:“达尼埃,是谁在跟你说话啊?”
这孩子一转身进去了,我已发动了车子,门偏偏又开了。“等一等,我母亲请你进 去。”
“下次再来吧!我们就住在下面,再见!”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轻轻的敲了一下,红发孩子低头站着。
“啊!你叫达尼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的认真,不再多说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氛马上围上来了,空气亦是不新 鲜,混合着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着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极热的天 气,屋里还生着炉火。“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我们姓葛 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着上去跟两个并排躺着的中年男女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又说不来了,真是遗憾!”主 妇和蔼的说着不太流畅的西班牙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 人震惊。
“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当时不知道您病着。”我笑了笑。
“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着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粗声粗气的说着。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胎十 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着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壶、糖缸、牛奶、点心和纸餐 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态并不 显著,只是他呼喝着儿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女主人鲁丝有点窘迫的说, 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忙去的儿子。
“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 迫,因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认识了 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我因为看过好几次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 动粗,心中对这个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着。“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 着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又生了肝癌,他心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有脑,十二年的时间不能振 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这样叫面对现实吗?”
“达尼埃那个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 丝真了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总是微笑着。”我又说着。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车,荷 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 起不来嘛!”我顺口问着。
“妈妈爱吃,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你会做蛋糕?”
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不敢相信的表情吧。
“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 的。”我啧啧的摇着头。
“妈妈爱吃,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 去做,你有时间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谢谢!”达尼埃 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头乱发,心里想着,如果我早早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了吧!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鸡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鸡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鸡?”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鸡,一个花园,都是你在 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
“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扫鸡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机里、喂猫狗、预 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车上学。下午五点回 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把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 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床,给 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饭,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 了,他的时间是密得再也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经是不存在 的了。
有时候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 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夜游回来 后感喟的说着。
“怎么?顽皮吗?”
“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的记挂着父亲母亲,叫 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着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了,下次不叫他也罢,真是个 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