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4771
  借了锯子我去海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 了,才拖了锯下的木头回家。我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着歌, 七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 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 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着的热爱,对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 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这一群当初 被我视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
  士为知己者死
  我的先生荷西有一个情同手足的朋友,名叫做米盖。这个朋友跟荷西兴趣十分投合,做 的工作也相同,服兵役时又分派在一个单位,可以说是荷西的另一个兄弟。
  三年前荷西与我到撒哈拉去居住时,我们替米盖也申请到了一个差事,请他一同来沙漠 唱唱情歌。
  当时荷西与我有家了,安定了下来,而米盖住在单身宿舍里。周末假日,他自然会老远 的回家来,在我们客厅打地铺,睡上两天,大吃几顿,才再去上班。
  这样沙漠苦乐兼有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的添了不少东西,也存了一点点钱。而米 盖没有家累的单身生活,却用得比我们舒服。他花钱没有计划,借钱给朋友一出手就是一大 笔;高兴时买下一大堆音响设备,不高兴时就去买张机票回西班牙故乡去看女朋友。日子倒 也过得逍遥自在,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
  我常常对米盖说,快快成家吧。因为他故乡青梅竹马的贝蒂已经等了他十多年了。
  当时米盖坚持不肯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不愿意他最爱的人来沙漠过苦日子。
  他总是说,等有一天,他有了像样的家,有了相当的积蓄,有了身价,才能再接贝蒂来 做他的妻子。
  米盖所讲的一个好丈夫的必备条件,固然是出于他对贝蒂的爱护。但是在我看来,娶一 个太太,并不是请一个观音菩萨来家里日夜供奉的。所以,我认为他的等待都失于过分周全 而又不必的。
  等到撒哈拉被瓜分掉,我独自搬到沙漠对面大西洋的小岛上来居住时,荷西周末总是坐 飞机来看我。米盖,自然也会一同来,分享我们家庭的温暖。
  米盖每次来加纳利岛,总会赶着上街去买很多贵重的礼物,交给我寄去他千里外故乡的 女友;有时也会托我寄钱去给他守寡的母亲。
  这是一个个性奔放,不拘小节,花钱如水的朋友。米盖的薪水,很可以维持一个普通的 家庭生活,但是他自由得如闲云野鹤,结婚的事情就这样遥遥无期的拖下来。
  有一日我收列米盖女友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在她不很通顺的文笔之下,有心人一样可以 明白她与米盖长年分离的苦痛和无奈。一个这样纯情女子的来信,深深的感动了我,很希望 帮助米盖和她,早早建立他们的家庭。
  米盖下一次跟荷西再回家来时,我就替贝蒂向他苦苦的求婚。我给他看贝蒂的来信,他 看了信眼圈都湿了,仰头躺在沙发上不响。
  “我太爱她了,不能给她好日子过,我怎么对得起她。”“你以为她这几年在故乡苦苦 等你,她的日子会好过?”“我没有钱结婚。”
  “哈!”荷西听见他这么说大叫了一声。
  “世界上有些笨女人就是不要钱的。像三毛,我没花钱她就跑去沙漠嫁我了。”
  我笑嘻嘻的望着米盖,很鼓励的对他说:“贝蒂也会是个好妻子,你不要怕,结婚不会 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那时烤鸡的香味充满了整幢房子,桌上插着野花,录音机在播放优美的音乐。米盖面 前,坐着两个幸福的人,真是一幅美满温暖的图画。
  米盖被我们感动了,他拿出那个月的薪水来交给我去银行存起来,又请荷西捉刀,写了 一封恭恭敬敬的信给他的准岳父,再打长途电话去叫贝蒂预备婚礼。而同一天,我已经替他 在我们这沿海的社区找到了一幢美丽的小房子先租了下来。
  米盖过了二十天左右,终于再从沙漠来我们家,住了一天,荷西替他恶补了一下新婚的 常识,才壮志从容的上了飞机回西班牙去娶太太了。
  “不要担心,你们结婚后,打电报来告诉我你们的班机,荷西不在,我可以去接你 们。”我对米盖说。
  最高兴的人还是荷西,他很喜欢米盖也有了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家。更何况他们的家并不 建立在艰苦的沙漠里。在一开始上,贝蒂就方便多了。
  天下的夫妇,虽然每一对都不相同,但是只有两件事情是婚后必须面临的:第一件是赚 钱,第二件是吃饭。
  照理说,男的大部分是被派出去赚钱,而女的留在家里煮饭。
  米盖结婚之后,自然也不例外。他努力去沙漠赚钱,假日一定飞回家来陪着贝蒂,跟我 的先生一样的模范。
  我们因为将米盖一向视为荷西的手足,过去米盖不知在我们家吃过多少次饭,所以贝蒂 与米盖结婚了快三个月后,我们忍不住去讨旧债,一定要贝蒂做饭请我们吃。米盖平日有一 个绰号,叫做“教父”。因为他讲义气,认朋友,满腔热血,是识货的,他都卖。米盖的太 太请客,虽是我们去吵出来的结果,但是荷西对米盖有信心,想必米盖会山珍海味的请我们 大吃一场,所以前一日就不肯多吃饭,一心一意要去大闹天宫。
  那个星期日的早晨,荷西当然拒绝吃饭,连牛奶也不肯喝一滴,熬到中午十二点半,拖 了我就往米盖家去叫门。叫了半天门,贝蒂才慢慢的伸出头来,满头都是发卷,对我们说: “可不可以先回去,我刚刚起床。”
  我们不以为意,又走回家去。一路上荷西吓得头都缩了起来,他问我:“卷头发时候的 女人,怎么那么可怕。还好你不弄这一套,可怜的米盖,半夜醒来岂不吓死。”
  在家里看完了电视新闻,我们再去等吃的,这一次芝麻开门了。
  米盖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伸头去找,他在铺床,手里抱了一条换下来的床单,脚 下夹着一只扫把,身上还是一件睡衣。看见了我们,很抱歉的说:“请坐,我这就好了。” 荷西又跑去厨房叫贝蒂:“嫂嫂,你兄弟饿疯了,快给吃的啊!”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跑去厨房里想帮忙,看见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锅汤在熬,贝蒂埋头在切马铃薯。
  我轻轻的打开冰箱来看,里面有四片肉,数来数去正好一人一片,我也不敢再问了。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炸马铃薯和那四片肉来。
  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快的收拾了盘子,消失在厨房 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 再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我心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要为将来着想。”贝蒂很坚决 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 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档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吃,贝蒂今 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米盖再说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谢你,太太!”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友。”
  其实,贝蒂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 乎我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别时米盖欲言又止的难堪表情,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的句子,就是“我的”这两个 字。人,不但有占有性,更要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爸爸,“我的”妈 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这种情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 “我的丈夫”是万万不会忘记加上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成了一笔女人的 财产。
  对于荷西,我非常明白他的个性,他是个有着强烈叛逆性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 的方法,就是放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丈夫。
  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我那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 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归,回来我只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就马 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理去做人行事。 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他反而中了圈套,老 做相反的事情。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 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我们各自暗笑,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十 分稳健了。
  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蒂,但是吃过她那一顿冰冷的中 饭之后,我的热情也给冻了起来。
  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婚,现在看见他威风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 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抱 歉。
  日子很快的过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 的去留,公司由个人自己决定。
  “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样的。”
  “我们米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要可怕吗?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着鱼,过 着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情形下,他还是风尘仆仆的奔波在 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游击队已经用迫击炮在打沙漠的磷矿工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为吃鱼已经吃怕了,所以乐得送 给别人。
  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买菜。等到荷西 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一盘鱼的前面,而且总是最简单 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着,用手爱抚的摸着她丈夫的头发。米 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荡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力存积着他赚回来的每一分 钱。她梦想着将来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想中卧室的壁纸颜 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越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 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着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舍不得放下发卷,最后看电影去 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时好看,而不是把粉红 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情沮丧极了,他提出来跟 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再不愿,也苦笑着一次 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场,可以不必叫计程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了又亲,一再的嘱咐着她:“宝 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我看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去了。
  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蒂才惊叫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 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