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4783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 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 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 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 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 算打招呼。
  “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 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 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 她 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 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
  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 个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 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 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 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
  “你来了,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
  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 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 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 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
  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 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 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 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
  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 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 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 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你不是也打 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 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
  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 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问 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 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 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我这傻瓜就吃 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 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 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 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 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 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 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 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 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 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 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 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 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 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 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 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 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 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 孙。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 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 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 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 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 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 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 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 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 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 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 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 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 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 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