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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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4775
(彼得,彼得,不要忘了,你日后是倒钉十字架惨死的。)假想敌,在圣诞节后不久, 才上街去买了一份礼物给你。你不会输她的,她的大床上早已铺好了你带去给她的彩色沙漠 大床罩。(嘿嘿,你还是先下手为强的。)
这份圣物,是一本厚厚的《西班牙春夏秋冬各季时菜大全》。
你的外国礼节不可忘,当面打开之后,马上赞赏惊叹啧啧感到称谢,你的敌人会笑眯眯 的说:“上来亲吻母亲道谢。”你不要犹豫,上去重重的亲她面颊。(好在你是不涂口红, 不会留下血印。)
“西方菜也要学着做,荷西瘦得很,要给他按时吃自己本国风土的菜。”(本国风土对 我们而言,是骆驼肉。)
新年过去了,将来的美丽的星期天正是六号。你不要太天真,还没有完全出笼之前,不 要乱拍翅膀出声音,假想敌不老也不聋。
眼看假想敌一日一日悲伤起来,我恨不得化做隐身人,不要让她看到我,免得这拐逃案 又得再翻出来算帐。
她的幺儿本来是可以不必那么早就飞出老巢的,是我这只海鸥乔纳森将他拐逃到另外一 个一百世纪时光之外的地方去,伤尽了老鸟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么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静,我悄悄的起床,打开皮包来,数数私房钱,还有一万多块。
第二日清晨起床,你看见婆婆正将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预备中午吃。
我上去从背后抱住婆婆的腰,对她说:“母亲,我们回家来,你辛苦了太久,为什么今 天不让你儿子带你出去吃海鲜,父亲、哥哥们、妹妹,我们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欢吗?”你 说这些话,绝不能虚情假意,假想敌是何等精细人物,你的声调表情骗得过她吗?
所以,我来教你一个方法,你根本不必装模作样来体谅她,你不是有丰富的想象力吗? 你此时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时?你将眼睛一闭,心一横,“想象”婆婆就是你久别的“妈 妈”,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内;你会发觉,你的心,马上地软,会爱她,会说真心 话。至于一直占据你心房的“真妈妈”,你要暂时将她关在另外一个心房里,不许她跑出 来。
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了几棵橄榄树。他们不是穷人, 可是生性节俭,很少外出吃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妇,荷西挽母亲,媳妇挽公公, 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妇,大聚餐三十六人吃罢之后, 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
龙虾、大蟹、明虾、蛤蜊、鲑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是华西街,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 街上最著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现在都已 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红布,一只袖子,现在 又在吃皮带了。
你不要心痛,不要着急,你是天下第一人,难道算术还不及小学生吗?
你来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生命,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 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饭、上街、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私房 钱?公公卖了多少担橄榄?
你再看一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这一桌海鲜钱,就可得来,这个生意做的是赔还是 赚?
你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养出来,你一 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你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亲生父母,那么明虾夹几个给荷西父母盘 子,岂不一样回报?(不公平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夹了。)
但愿荷西明白妻心,如果这样开导他,我们以身各殉双方父母,都是不够而又不够啊! (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还得打了灯笼去四处乱找。别找了, 找不到的。)
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舍,你以手足之情,幻想她是亲生妹妹,漂亮衣服 分不分给她?分。小女孩,情窦初开,公婆家规极严,没有几件体面衣服,她只好常常换男 朋友来代替换衣服。
这不只是手足情深,这是为将来留下后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三毛星殒西天,留下未 来小侄儿女,还得向这漂亮妹妹托孤,好给荷西再寻幸福。这一步,要事先安排好的,不可 临时抱佛脚。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下。公公豁达,照常风雨无阻的去散步,不 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进葛家们,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 门,矛盾、心虚、悔恨,不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下跪。小姑冒雨下楼叫 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我紧张得 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爆发来对付我。
这婆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拚了老命箭也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备 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打定主意决不回手, 回手还算英雄吗?)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这敌人将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 出,发抖的说:“儿啊!你可得快快回来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 你,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仔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称,没有用“母亲”。)
假想敌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为什么要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手臂,叫着:“妈妈不要捣蛋,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 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花春雨,漫漫的浸湿了我的面颜。
我们再回过来看创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又替 婆婆讲了—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 。
我终于杀死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的诞生了。
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 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 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 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 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 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 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创外面那批黄毛碧眼 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
我吵着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 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 眼,叫外国人笑话。“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创 的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 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 拉住我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 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 退一步,海阔天空。 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 。”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 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 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 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我 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 好… ”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 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 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 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着 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 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我写着:“我慢慢的会说话 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 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 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场。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 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 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 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 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 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 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 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 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 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 喜,越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