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4956
  我说,“什么复杂功能都不要,只要字大的。”
  他想都不想,熟练地拿出一个三星牌的往台上一搁,说,“这个字最大!”
  很显然,提出“字大”要求的人,不少。
  你的一组反问,真把我吓到了。这些问题,都是一般人不会问的问题,怕冒犯了对方。我放了很久,不敢作答,但是要结集了,我不得不答。
  反问一:你怎么面对自己的“老”?我是说,作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渐渐接近六十岁──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还有什么?
  我每两三个礼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亲。八十四岁的她,一见到我就满脸惊奇:“啊,你来了?你怎么来了?”她很高兴。我照例报告:“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妈,我叫龙应台。”她更高兴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儿,那太好了。”
  陪她散步,带她吃馆子,给她买新衣新鞋,过街紧紧牵着她的手。可是,我去对面小店买份报纸再回到她身边,她看见我时满脸惊奇,“啊,你来了?你怎么来了?”我照例报告,“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妈,我叫龙应台。”她开心地笑。
  她简直就是我的“老人学”的power point示范演出,我对“老”这课题,因此有了启蒙,观察敏锐了。我无处不看见老人。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长长药盒子打开,一列颜色缤纷的药片。白的,让他不晕眩跌倒。黄的,让他不便秘。蓝的,让他关节不痛。红的,保证他心情愉快不去想自杀。粉红的,让他睡觉。
  老英雄,九十岁了,在纪念会上演讲,人们要知道他当年在丛林里作战的勇敢事迹。他颤颤危危地站起来,拿着麦克风的手有点抖,他说,“老,有三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健忘,第二个跟第三个──我忘了。”
  他的幽默赢来哄堂大笑。然后他开始讲一九四零年的事迹,讲着讲者,十五分钟的致词变成二十五分钟,后排的人开始溜走,三十五分钟时,中排的人开始把椅子转来转去,坐立不安。
  老英雄的脸上布满褐班,身上有多种装备,不是年轻时的手枪、刺刀、窃听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镜、助听器,外加一个替换骨盆和拐杖。
  老人,上楼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还是要下。
  老人,不说话时,嘴里也可能发出像咖啡机煮滚喷气的声音。
  老人,不吃东西时,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动,做吸食状。
  老人,不伤心时也流眼泪,可能眼屎多于眼泪。
  老人,永远饿了吃不下,累了睡不着,坐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忘了去哪,不记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记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还好“皱纹”是不痛的,否则……
  我怎么面对自己之将老,安德烈?
  我已经开始了,亲爱的。我坐在计算机前写字,突然想给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见昨天的报纸摊开在地板上,弯身捡报纸,拿到垃圾箱丢掉,回到计算机边,继续写作,隐隐觉得,好像刚刚有件事……可是总想不起来。
  于是你想用“智慧”来处理“老”。
  “老”,其实就是一个败坏的过程,你如何用智慧去处理败坏?安德烈,你问我的问题,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对这终极的问题不敢有任何答案。只是开始去思索个人的败坏处理技术问题,譬如昏迷时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气切插管,譬如自身遗体的处置方式。这些处理,你大概都会在现场吧──要麻烦你了,亲爱的安德烈。
  反问二:你是个经常在镁光灯下的人。死了以后,你会希望人们怎么记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么记得:1)你的读者;2)你的国人;3)我。
  怎么被读者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国人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你,和菲利普,记得?
  安德烈,想象一场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利普到了一个小木屋里,屋里突然升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个室内,温暖了你们的胸膛。第二天,你们天亮时继续上路,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柴火其实已经灭了,你们带着走、永不磨灭的,是心中的热度和光,去面对前头的冰霜路。谁需要记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尝在乎你们怎么记得它呢?
  可是我知道你们会记得,就如同我记得我逝去的父亲。有一天,你也许走在伦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的流动,也许是一阵孩子的笑声飘来,也许是一株紫荆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在风里摇曳,你突然想起我来,脚步慢下来,又然后匆匆赶往你的会议。那时,我化入虚空已久。遗憾的是,不能像童话一样,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你们的后来。
  可是,果真所有有爱的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哇,恐怖啊。不是正因为有最终的灭绝,生命和爱,才如此珍贵,你说呢?
  再这样写下去,就要被你列入“Kitsch十大”排行榜了。
  反问三:人生里最让你懊恼、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哪一件事,或者决定,你但愿能重头来起?
  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吗,象棋里头我觉得最“奥秘”的游戏规则,就是“卒”。卒子一过河,就没有回头的路。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因此偶然从来不是偶然,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回不了头。我发现,人生中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过了河的“卒”。
  反问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顿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对不起,你每一次抽烟,我都这么想。
  反问五: 你怎么应付人们对你的期许?人们总是期待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独特见解。可是,也许你心里觉得“老天爷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实很想淘气胡闹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么面对人家总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这个现实?
  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赞美我的同时,总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机会学习如何“宠辱不惊”。至于人们的“期待”,那是一种你自己必须学会去“抵御”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是最容易把你绑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说话,傻就不假装聪明。你现在明白为何我推掉几乎所有的演讲、座谈、上电视的邀请吧?我本来就没那么多知识和智能可以天天去讲。
  反问六: 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没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贫济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实验室里默默工作的科学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强权坚持记载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贫病交迫仍坚定把孩子养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众鼓噪中仍旧维持独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别人分享最后一根蜡烛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励谎言的时代里仍然选择诚实过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权力却仍旧能跪下来亲吻贫民的脚趾头的人……
  有名的?无法作答。从司马迁到司宾诺沙,从苏格拉底到甘地,从华盛顿到福泽谕吉,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说还活着的,你知道我还是梁朝伟的粉丝呢。
  反问七: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未来,还是过去?为什么?
  好,我想去“过去”,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正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纯粹的星空下是如何做出伟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过的国家,去穿每一条巷子,听每一户人家从厨房传出来的语音,看每一场国君和谋士的会谈;我想在苏格拉底监狱的现场,听他和学生及友人的对话,观察广场上参政者和公民的辩论,出席每一场露天剧场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么做爱、怎么生产、怎么辩论、怎么思索、怎么超越自我、怎么创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来,到二零三零年,那时你四十五岁,地第四十一岁。我想偷看一下,看你们是否幸福。
  但是,还是不要比较好。我将──不敢看。
  反问八:你恐惧什么?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惧吧?我恐惧失去所爱。你们小的时候,放学时若不准时到家,我就幻想你们是否被人绑走或者被车子撞倒。你们长大了,我害怕你们得忧郁症或吸毒或者飞机掉下来。
  我恐惧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赏月、能饮酒、能作文、能会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记忆、能坚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为、能爱。每一样都是能力,每一种能力,都是可以瞬间失去的。
  显然我恐惧失去。
  而生命败坏的过程,其实就是走向失去。于是,所谓以智慧面对败坏,就是你面对老和死的态度了。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问题一?二十一岁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谈这些吗?
  MM
  三十四、你知道什么叫二十一岁吗?
  亲爱的MM:
  老实说,你的答复让我吃惊。你整封信谈的是生命败坏的过程──你的身体如何逐渐干掉的过程,就是没看见你说,随着年龄你如何变得更有智慧、更有经验,也没说你怎么期待“优雅变老”,宁静过日。我以为你会说,老的时候你会很舒服地躺在摇椅里,细细叙述你一生的伟大成就──你基本上不需要顾虑金钱或工作,家庭 也都安乐,我以为像你这样处境舒适的人谈“老”,会蛮闲适的。
  所以,要感谢你啊MM,消灭了我对“优雅地老”的任何幻想,给了我一箩筐可怕的对老的想象。 我没想过二三十年后的事,会让我烦心的是未来两三年的事。有时候,我会想到人生的过程:先是,整个世界绕着你的爸爸妈妈转,后来是,比比谁的玩具最好玩。玩具不比了之后,接下来话题就永远绕着女孩子了。什么时候,女孩子又不是话题了呢?我但愿永远不会。
  我的意思是说,什么时候开始,老天,我和朋友们谈的不再是文学、足球、电影和伟大的想法了,我们谈的是“私募股权投资是不是好的行业”,我们谈的是哪个公司待遇最好,谁谁谁和哪个上市公司老板有交情。感觉上,我们好像又是蹲在沙堆里玩耍的小孩,只不过,现在拿来比的不再是谁的爸爸妈妈最棒、谁家房子最大或谁的玩具最多。不久前我在上网的时候发现我从前的女朋友也在网上。好几年没联系了,我决定给她写个几行字,打个招呼。其实心里还希望她最好不在,那就不要尴尬了,可是不幸的是,她就在,而且立即响应,而且话多得很。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和未婚夫正在找房子。我礼貌地问了一下她和他的认识经过什么的,然后就匆匆结束了谈话。
  不是说我对她还有什么不舍的感情,而是,我的感觉很奇怪。可是,还没完呢。上礼拜我收到一张照片: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穿着白纱结婚礼服,那是她的婚礼。我的错愕,就和那天上网知道前女友结婚的感觉一样:难道这就是了吗?已经开始了吗?我们不是刚刚还挤在烟雾缭绕的小酒吧里高谈阔论,为歌德的诗吵得面红耳赤,不是刚刚才喝得半醉在大谈我们的未来──怎么现在已经在结婚、在成家了?不会吧?不可能吧?不是应该还有一个阶段,我们开始谈事业、结婚、家庭,怎么有人已经开始身在其中了?那么在事业、结婚、家庭的下一个阶段,我们是否也要提早谈关节酸痛、大小便失禁、替换骨盆和老年痴呆症了?
  在奇怪的情境中转进转出
  你知道我的人生处境吗,MM?我其实已经在面对人生未来的压力和挑战──学业的和事业的,但是在家中,只要我和你仍住一起,我还得像一个十二岁的孩 子一样被看待。“你的房间好乱!”你说。“功课做完啦?”你问。“两点了,该睡了吧?”你催。你可能觉得冤枉,但是,对不起,对我这样一个二十一岁的欧洲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对待十二岁的小孩的态度。你不知道,欧洲的二十一岁代表什么意思。
  所以我的感觉就是,在外面我是一个要承受压力的、独立自主的成人,但是一踏进家门,我马上变成一个“反叛期青年”。我有一个内部角色转换:一边在思索股票操作的最佳策略,一边要对妈妈解释为何昨晚凌晨五点才回家。跟你说真的,后者比前者还难。但是我也找到了一种与你和平相处的方式。最怪异的,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