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5014
  我自认是个“自由派”。但是,这些政治标签和光谱,都是相对的吧。
  每一次德国有选举的时候,一个电视台就会举办网络问答,提出很多问题,然后从你选择同意或反对的总分去分析你属于“保守”还是“自由”党派。我发现,几乎每一次,我的答案总结果都会把我归类到德国的自由党去。可是,我对德国自由党的支持,又向来不会超过六十分,意思就是说,我的总倾向是自由主义的,但是对于自由党的很多施政理念,不认同的地方在百分之四十上下。
  问题出在哪里?我支持自由党派的经济和政治立场,简化来说,就是在经济上我赞成自由市场机制,在政治上我支持小政府,大民间,公民权利至上。但是,我又强烈不认同自由党派对很多社会议题的态度,譬如妇女的堕胎权、死刑,甚至于环保政策──这些议题在自由主义者的清单上没什么重量,我却觉得很重要。所以看起来,我在经济和政治议题上属于“自由主义”,但是在社会议题上,。又有点偏激进。
  很多人投票给某一个政党,只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投那个党,有了“党性”。我投票则是看每一个议题每一个政党所持的态度和它提出的政策。所以每一次投票,我的选择是会变的。你可以说我是自由、保守、甚至于社会主义者,也可以批评我说,我善变,但是,我绝不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生活在一个民主体制里,“参与”和“关心”应该是公民基本态度吧。
  问题三:你是否经验过什么叫“背叛”?如果有,什么时候?
  我的童年经验是极度美好快乐的。从小我就在一个彼此信赖、彼此依靠的好友群里长大。这可能和我成长的社会环境、阶级都有关系,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那种坦诚开放、信赖别人的人。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同一个幼儿园、小学,一起读到高中毕业,我们有一辈子相知的友情。
  我从来不曾被朋友“背叛”过。
  你想问的可能是:如果我经验了“背叛”,我会怎样面对?我会反击、报复,还是伤了心就算了?假定我有个女友而她“背叛”了我,我会怎样?
  不知道啊。可能还是原谅了、忘记了、算了?
  问题四:你将来想做什么?
  有各种可能,老妈,我给你我的十项人生志愿:
  10。 成为 GQ 杂志的特约作者 (美女、美酒、流行时尚)
  9。 专业足球员 (美女、足球、身怀巨款)
  8。 国际级时装男模 (美女、美酒、美食)
  7。 电影演员 (美女、美酒、尖叫粉丝)
  6。 流浪汉 (缺美女美酒美食粉丝,但是,全世界都在你眼前大大敞开)
  5。 你的儿子 (缺美女美酒美食粉丝,而且,超级无聊)
  4。 蝙蝠侠 (美女、坏人、神奇万变腰带)
  3。 007 (美女美酒美食,超酷)
  2。 牛仔 (断背山那一种,缺美女,但是够多美酒,还有,全世界都在你眼前大大敞开)
  1。 太空牛仔 (想象吧。)
  如何?以上是不是一个母亲最爱听到的“成功长子的志愿”?
  问题五:你最同情什么?
  这个问题有意思。
  无法表达自己的人──不论是由于贫穷,或是由于不自由,或者单单因为自己心灵的封闭,而无法表达自己的人,我最同情。
  为什么这样回答?因为我觉得,人生最核心的“目的”──如果我们敢用这种字眼的话,其实就是自我的表达。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邪恶,多到你简直就不知道谁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饥饿的小孩吗?某些伊斯兰世界里受压迫的妇女吗?被邪恶的政权所囚禁的异议份子吗?而这些人共有一个特征:他们都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要过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
  对他们我有很深的同情,可是,我又同时必须马上招认:太多的邪恶和太多的灾难,使我麻痹。发现自己麻痹的同时,我又有罪恶感。譬如你一面吃披萨,一面看电视新闻吧。然后你看见屏幕上饥饿的儿童,一个五岁大小的非洲孩子,挺着鼓一样的水肿肚子,眼睛四周黏满了黑麻麻的苍蝇(这样描述非洲的饥童非常“政治不正确”,但是你知道我对「政治正确”没兴趣。)
  你还吃得下那块油油的披萨吗?可怕的景象、你心里反胃的罪恶感……你会干脆就把电视给关了?
  我就是把电视给关了的那种人。
  在这么多邪恶、这么多痛苦的世界里,还能保持同情的纯度,那可是一种天分呢。
  问题六:你最近一次真正伤心的哭,是什么时候?
  从来没哭过。长大的男孩不哭。
  好,MM,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反问一:你怎么面对自己的“老”?我是说,作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渐渐接近六十岁──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还有什么?
  反问二:你是个经常在镁光灯下的人。死了以后,你会希望人们怎么记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么记得:1)你的读者;2)你的国人;3)我。
  反问三:人生里最让你懊恼、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哪一件事,或者决定,你但愿能重头来起?
  反问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顿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反问五: 你怎么应付人们对你的期许?人们总是期待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独特见解,有“智慧”有“意义”的。可是,也许你心里觉得“老天爷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实很想淘气胡闹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么面对人家总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这个现实?
  反问六: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反问七: 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未来,还是过去?为什么?
  反问八:你恐惧什么?
  安德烈
  2006年9月20日
  二十八、给河马刷牙
  现实的一代
  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于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所以跟我胡诌一通。
  是你们这个世代的人,对于未来太自信,所以不屑于像我这一代人年轻时一样,讲究勤勤恳恳,如履薄冰,还是,其实你们对于未来太没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装出一种嘲讽和狂妄的姿态,来闪避我的追问?
  我几乎要相信,你是在假装潇洒了。今天的青年人对于未来,潇洒得起来吗?法国年轻人在街头呼喊抗议的镜头让全世界都震惊了:这不是上世纪六零年代的青年为浪漫的抽象的革命理想上街呐喊──带着花环、抱着吉他唱歌,这是21世纪的青年为了自己的现实生计在烦恼,在挣扎。你看看联合国2005年的青年失业率数字:
  比利时21。5%;澳洲22。6%;芬兰21。8%;法国20。2%;希腊26。3%;意大利27%;波兰41%;斯洛伐克32。9%;西班牙27。7%;英国12。3%;美国12。4%;德国10。1%;香港(15到24岁青年的失业率)9。7%;台湾10。59%。数字不见得精确的中国大陆,是9%。
  你这个年龄的人的失业率,远远超过平均的失业率。巴黎有些区,青年人有百分之四十出了校门找不到工作。然后,如果把青年自杀率也一并考虑进来,恐怕天下作父母的都要坐立难安了。自杀,已经是美国15到24岁青年人的死因第一位。在台湾,也逐渐升高,是意外事故之后第二死因。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说,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国家,青年是最高的自杀群。芬兰、爱尔兰、新西兰3个先进国家,青年自杀率是全球前三名。
  你刻意闪避我的问题,是因为……21岁的你,还在读大学的你,也感受到现实的压力了吗?
  “灰姑娘”的一代
  我们21岁的时候,上世纪70年代,正是大多数国家经济要起飞的时候。两脚站在狭窄的泥土上,眼睛却望向开阔的天空,觉得未来天大地大,什么都可能。后来也真的是,魔术一般,眼睁睁看着贫农的儿子做了总统;渔民的女儿,成了名医;面摊小贩的儿子,做了国际律师;码头工人的女儿,变成大学教授;蕉农的儿子,变成领先全球的高科技企业家。并非没有人颠沛失意,但我们真的是“灰姑娘”的一代人啊,安德烈,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亲眼目睹南瓜变成金色的马车,辚辚开走,发出真实的声音。我身边的朋友们,不少人是教授、议员、作家、总编辑、律师医师、企业家科学家出版家,在社会上看起来仿佛头角峥嵘,虎虎生风。可是,很多人在内心深处其实都藏着一小片泥土和部落──我们土里土气的、卑微朴素的原乡。表面上也许张牙舞爪,心里其实深深呵护着一个青涩而脆弱的起点。
  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些所谓“社会精英”同时请出我们的父母去国家剧院看戏,在水晶灯下、红地毯上被我们紧紧牵着手蹒跚行走的,会有一大片都是年老的蕉农、摊贩、渔民、工人的脸孔──那是备受艰苦和辛酸的极其朴拙的脸孔。他们或者羞怯局促,或者突然说话,声音大得使人侧目,和身边那优游从容、洞悉世事的中年儿女,是两个阶级、两个世界的人。
  提摩
  你的20岁,落在21世纪初。今天美国的青年,要换第4个工作之后,才能找到勉强志趣相符的工作。在“解放”后的东欧,在前苏联地区的大大小小共和国,青年人走投无路。在先进的西欧,青年人担心自己的工作机会,都外流到了印度和中国。从我的20岁到你的20岁,安德烈,人类的自杀率升高了百分之六十。
  于是我想到提摩。
  你记得提摩吧?他从小爱画画,在气氛自由、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一会儿学做锁匠,一会儿学做木工。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又过去了,现在,应该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但是,当年他失业时只有18岁,今年他41岁了,仍旧失业,所以和母亲住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坐在临街的窗口,提摩画长颈鹿。长颈鹿的脖子从巴士顶伸出来。长颈鹿穿过飞机场。长颈鹿走进了一个正在放映电影的戏院。长颈鹿睁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盯着一个小孩骑三轮车。长颈鹿在咀嚼,咀嚼,慢慢咀嚼。
  因为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小孩。提摩自己还过着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亲已经快80岁了。
  我担不担心我的安德烈──将来变成提摩?
  老实说……是的,我也担心。
  不是“孩子”,是“别人”
  我记得我们那晚在阳台上的谈话。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后,在我已经很老的时候,如果记忆还没有彻底离开我,我会记得这样的夜晚。无星无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扑岸的声音,在黑暗里随着风袭来,一阵一阵的。猎猎的风,撩着玉兰的阔叶,哗哗作响。在清晨3点的时候,一只蟋蟀,天地间就那么一只孤独的蟋蟀,开始幽幽地唱起来。
  你说:“妈,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
  你坐在阳台的椅子里,背对着大海。清晨3点,你点起烟。
  中国的朋友看见你在我面前点烟,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么会在母亲面前抽烟?你你你,又怎么会容许儿子在你面前抽烟?
  我认真地想过这问题。
  我不喜欢人家抽烟,因为我不喜欢烟的气味。我更不喜欢我的儿子抽烟,因为抽烟可能给他带来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儿子21岁了,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也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一旦接受了这个逻辑,他决定抽烟,我要如何“不准许”呢?我有什么权力或权威来约束他呢?我只能说,你得尊重共处一室的人,所以请你不在室内抽烟。好,他就不在室内抽烟。其他,我还有什么管控能力?
  我看着你点烟,翘起腿,抽烟,吐出一团青雾;我恨不得把烟从你嘴里拔出来,丢向大海。可是,我发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MM请记住,你面前坐着一个成人,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样。你不会把你朋友或一个陌生人嘴里的烟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里的烟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个个人。他就是一个“别人”。
  我心里默念了3遍。
  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