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
老是不进球 更新:2022-12-12 20:11 字数:4736
失落 第二十四章(1)
甘地咖啡馆里总是灯光黯淡,这样可以很好地掩藏污垢。这里远离那个文化融合的时尚——山羊奶酪和罗勒萨莫萨三角饺,芒果玛格丽特鸡尾酒。这里是最正宗的印度,大众化的印度,可以点个全套,地铁线上的某一站下来,甚至打个电话就成:红色描金的椅子,桌上摆放的塑料玫瑰,花瓣上点缀着人造露珠,桌布上画的是——
噢,不会吧,又是——
没错,又是——
奎师那神和挤奶女工,井边的乡村美女……
再看菜单——
噢,不会吧,又是——
没错,又是——
马萨拉串烤、唐杜里烤肉、咖喱杂菜、咖喱黑红豆、印度薄饼。哈利什—哈利说:“要找到市场。研究市场。取悦市场。”供与求。印度和美国的交融点。这才成就了像我们这样的好移民。完美结合。
他的顾客多是些穷学生和没混上终身职位的教授,午餐供应自助餐,“5。99美元吃到饱”,他们都吃得很饱,在晃晃悠悠的舞蛇人的音乐中,脚步踉跄地走出店门。
在甘地咖啡馆,比居开始了新生活,他起居的四周堆放着巨大的坛坛罐罐和成麻袋的马萨拉调味粉,从表面看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锯木屑。他们在厨房的水槽里洗脸漱口,对着钉在水槽上方邮票大小的一块镜子梳头,在房间里拉根绳晾裤子,擦碟子的毛巾也挂在上面。到了夜里,他们随便找块空地摊开铺盖卷睡觉。
在以前的工作中陪伴比居的老鼠对他一直不离不弃。它们也到这儿来了,欣喜万分地在垃圾箱里翻扒着,抓挠着木料,到处打洞,哈利什—哈利用钢丝球把洞塞上,再用砖块堵住洞口,可它们很快就清除了这些小障碍。它们遵循广告牌的宣传,每天喝牛奶,吃蛋白质;各种维生素和矿物质让它们耳朵灵敏、爪子强壮、牙齿结实、毛发油亮。它们对一些营养素缺乏症基本免疫,比如脚气病、甲状腺肿大等(这种病曾经在噶伦堡肆虐,一度山间四处游荡的全是些疯疯癫癫的喉部长得像蟾蜍的侏儒)。
一只老鼠在夜间啃比居的头发。
哈利什—哈利对他的员工有着父辈般的慈祥,而且不乏诙谐,可眨眼间他就会变得满面怒容,对他们严厉苛责:“闭嘴!都给我闭嘴!”,还会掴拍他们的脑袋。可要是有美国客人进来,他的态度立刻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诚惶诚恐。
“嗨,嗨,”他对一个穿粉色绸缎的小孩道,那孩子把吃的到处抹,涂得满椅子腿都是。“你真能给妈妈惹麻烦啊,呵呵。可总有一天你会让妈妈骄傲的,对吧?长成男子汉,有好多钱,你说呢?你想吃咖喱鸡吗?很好吃的。”他满脸堆笑,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哈利什—哈利——比居渐渐明白,这两个并置的名字暗示着深深的裂痕,表现了比居一直寻求的明确原则,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店里见到哈利什时所未察觉到的。他支持奶牛庇护所是怕万一印度教里说的来生是真的,万一他死后还要在另一个世界历劫种种印度教的密谋陷阱。不过要是其他的神掌权呢?他审度着要设法站在得势的一边,要忠于许多东西,以至于他自己都搞不清哪一个自我是真实的,如果他还有自我的话。
并非只有哈利什—哈利才这样。这种困惑在所谓的“一半对一半”的人群中尤盛,比如几个印度学生和美国朋友进店来,对这边说一种口音,对那边说另一种;结果混缠在一起,左右摇摆,有时干脆就说印地语来表现自己:谁?不,不,他们并没有伪装成别的什么人,也没有背弃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化……
哈利什—哈利责怪都是女儿让他不能忠诚如一。这姑娘已经成了美国人。戴鼻环,穿海陆两军军需品剩余转卖的军靴和迷彩服,她还觉得特别协调。
他老婆说:“哪来这么些废话,狠狠扇她两巴掌,看她……”
可是掌掴也没什么用,他对女儿说:“你要真喜欢那样也行。好样的,孩子!”他试着适应女儿的美国调调。“好样的,孩子!”可这也不管用。“我又没要你们把我生下来,”她说,“你们生我只不过是你们自私的想头,想要个佣人,不是吗?可在这个国家,老爸,没人会免费给你擦屁股。”
失落 第二十四章(2)
都不说臀部!擦屁股!老爸!都不说父亲。没人给你擦洗臀部,父亲。老爸和屁股。哈利什—哈利露出常见的醉态,让人厌烦;他坐在收银台旁,也不回家,厨房里的工人都焦急地巴望他早走,这样他们好上桌子裹着桌布睡觉。“他们以为我们崇拜他们!”他大笑起来,“一有人到店里来我就微笑”——他咧开嘴露出骷髅般的笑容——“‘嗨,好啊您?’其实我只想拧断他们的脖子。我还办不到,没准我的儿子能行,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总有一天杰洋特—杰会笑着用手掐住他们儿子的脖子,把他们都掐死。”
“看吧,比居,看看这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用胳膊揽住比居的肩膀,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比居默想着自己挣了多少钱,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踏实些。从中他也找到了待在这里的完美合理的理由,一个完全符合道德要求的行为,一座跨越鸿沟的桥梁——这个简单的事实似乎与他原先供奉的国度并不矛盾。
“多上一天班,多挣一美元,省下一分钱就是赚了一分钱,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公事要公办,该干吗就干吗。”这些公理对于比居就如奢侈品一样遥不可及,可他还是反复地说着,喜欢这些听着带劲的话,相互说起来有种自家人的感觉。
“要过日子啊,有什么办法呢?”比居老是这么说。
“说得没错,比居。我能做什么呢?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更多的机会嘛,”哈利什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失落 第二十五章
已经入冬了,他们带玛特到阿波罗聋人裁缝店去量尺寸,准备用毛毯给她裁件过冬的衣服。噶伦堡还没下雪,天阴沉沉的,不过山上的雪线开始下沉了,盘踞在城镇四周的高山上已雪迹斑驳。早晨,河面上结起了霜冻,峰顶上、山谷里也都结了霜。
冬日恹恹的气息透过罅隙和洞孔在卓奥友弥漫开来。卫生间龙头和开关常猛地电人一下。毛衣和披肩都起了球,释放着静电,赛伊被电得嗷嗷直叫。皮肤因为干燥起了鳞片状的皮屑,脱衣服的时候皮屑直落,像盐瓶在撒盐,头发违抗着地心引力,咝咝啦啦飞上了天,像竖在头上的无线电天线。笑一下嘴唇就开裂,裂口处渗着血。
圣诞节的时候赛伊浑身涂了凡士林,皮肤显得柔软而有光泽,她到蒙那米参加聚会,卜提神父和波特叔叔也去了。除了凡士林味,那里还有种绵羊淋湿了的味道——其实是他们穿的毛衣返潮了。炉火正旺,火苗跳动着,盆栽的冷杉装点着金箔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寒冷在不远处刺探。
卜提神父和波特叔叔一起唱道:
“谁把工装裤扔进了墨菲太太的海鲜杂烩汤?”
见没人应对,他们唱得更响了——
“谁把工装裤扔进了墨菲太太的海鲜杂烩汤?”
大家都加入一起唱,醉醺醺地手舞足蹈。
噢,美丽的夜晚——
噢,铜制炭火锅里美味的肉汤,围着装木炭的拨火筒流淌,羊肉的蒸汽熏绕着他们的头发,金黄的肥肉嗞嗞地泛着油光,干蘑菇煮得涨了起来,滑滑的,还没咬到肉就滚烫地一口吞下。“布丁吃什么?”罗拉问道。她在英国说这话的时候发现英国人听不明白,这让她很尴尬……甚至碧西也装出一脸疑惑的样子……
可这里大家都听得很明白,柯桑搬出了一个又大又重的布丁,用白兰地将水果和坚果亲密地黏合,他们点上火,白兰地腾起火焰,如尊贵的皇冠,给布丁罩上神圣的光环。
穆斯塔法又爬到赛伊的大腿上,这是他最爱的位置,他先是脸朝着火,接着掉了个个,他的身体渐渐变得松软,后臀往下坠,一下子从椅子上掉了下去,自己惊得一叫,旋即跳上来,眼睛瞪着赛伊,仿佛这都是她的过失。
为了过节,姐妹俩拿出从英国带回来的装饰物——花样繁多的小物件看上去似乎能吃,而且一定是薄荷口味——雪花片、雪人、冰溜、星星,还有小巨怪和鞋匠精灵(为什么鞋匠、巨怪和精灵会和圣诞节有关呢?赛伊心中一阵好奇)。平时这些东西都收在一个鞋盒里,存放在阁楼上,一起搁置的还有那关于身穿荷叶边睡裙的英国幽灵的故事,赛伊刚来的时候她们讲来吓唬她:
“她说什么?”
“唔,她发出低沉的呼啸声,呜——呼——像只猫头鹰,呜——呼——甜蜜而又庄严。她时不时地问:‘想来点雪——利——酒吗,我亲——爱——的?’声音颤颤的,可一听就知道很有教养。”
礼物有从西藏买来的手工羊毛袜,羊毛里还掺杂着稻草和刺果,证明品质纯正,尽管脚趾磨得很不舒服。琥珀和珊瑚耳环、卜提神父用杏子酿的白兰地和写字本——本子由半透明的米纸装订,纸张凸起竹子的棱纹,产自邦巴斯迪,那里的女工边唠嗑边干活,午餐时分享着各自带来的可口饭菜,有时不小心掉下一块腌菜……某些页面上印出绚丽的黄色污斑……
失落 第二十六章(1)
新年过后,基恩碰巧去市场买米,正称着大米,忽然听到外面的呼喊声。他从店里出来,只见游行队列沿明特里路浩浩荡荡地行进过来,人流淹没了他,几个年轻人走在队前,高举着反曲刀,他们高呼“廓尔喀万岁!”在一片模糊的面孔中他看见几个大学时的朋友,自从他和赛伊恋爱后就没跟他们联系:帕达姆、江吉、达瓦、迪里普。
“酒鬼!大麻!猫头鹰!驴子!”他叫着朋友的绰号——
他们大声呼喊着:“胜利属于廓尔喀解放军!”没人听见基恩的声音。后面的人推促前行,前面的人急冲冲地引领,他们合成了一个整体。不知不觉,基恩也被队伍推动着在大街上滑行,
基恩随浮动的人流穿过街市,一种感觉涌上心头,历史正在形成,它的巨轮就在下面滚动,这些人的举止如此熟悉,好像战争纪录片中的场景,基恩不由自主地用一个革命者缅怀过往的眼光看待这一景象。但他又从这种情感中剥离出来,陷入古老而家常的情景——店家们从洞穴一般遭季风侵蚀的小店里忧虑地注视这一切。他随人群呼喊着,他的声音融入响亮的口号声中,声势浩大,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坚定,一种意义非凡的参与感,他又重回创造历史的激情中。
遥望着远山,他不由得再次游离于事件之外。常规如何才能改变呢?
这些人是否坚信游行的意义,还是所想与所做的其实并不一致呢?他们是受以前抗议事件的启发,还是想要创造新的传奇?他们的心是否为真理而跳动?他们行进着,呼号着,这种感情是发自内心的吗?他们有没有超越这一时刻,从一个更高的视角来看待自己?他们不过是一群放任自流的李小龙的影迷,穿着从加德满都买来的中国制造的美国T恤。
一个人跳上长凳:
“兄弟姐妹们,一九四七年,英国人走了,将自由赋予印度,将巴基斯坦交给了穆斯林,为落后阶层制订了特殊优惠条款,样样都照顾到了,兄弟姐妹们——”
“除了我们。除了我们!印度籍尼泊尔人!在当时,一九四七年四月,印度共产党要求成立廓尔喀斯坦,该提议被置之不理……我们是茶场的劳力,搬运重负的苦力,我们是士兵。我们能当医生、政府职员、茶场主吗?不能!我们只能属于佣人阶层。我们为英国人打了两百年的仗。我们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去了东非、埃及、波斯湾。他们一有需求,就把我们调到这里,派到那里。我们也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叙利亚、波斯、马来亚和缅甸。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勇敢的战士,他们会是什么样?我们仍然在为他们作战。印度独立后,军团一分为二,一些人去了英国,一些人留在这里,我们留下的人同样为印度奋战。我们是忠诚勇敢的士兵。不论印度还是英国,他们绝没有理由怀疑我们的忠诚。在和巴基斯坦的战争中,我们在边界的另一边和从前的战友作战。我们的灵魂在哭泣。可我们是廓尔喀人。我们是战士。我们的品质一向不容置疑。我们有过回报吗?我们有过补偿吗?我们受到过尊重吗?”
“没有!他们冲我们吐口水!”
基恩回想起一年多以前他的那次工作面试。他坐夜车大老远赶到加尔各答,那家公司的办公室在一座混凝土大楼的深处,荧光灯管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