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希望之舟 更新:2022-12-08 11:18 字数:4713
那是红色在中国大地上发疯弥漫的十年当中的最初岁月。据我母亲叙述,那个时候他们在每顿饭即将开始时都要敬祝三遍“万寿无疆”,然后才会吃饭。秋天的某一个日子的午饭是金黄色的,母亲在饥饿的祝愿声中听到了门外响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很快,姥爷被七八个人给揪到了乡政府。他们告诉他,他被撤职了,因为他的弟弟投奔“苏修”去了。
我姥爷四十年代淘金时结识了一个专做笼屉的手工艺人,小姥爷一岁,同样是闯关东过来的,他们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亲的。这个人在一个牧场里喂牛,有一天他去江边钓鱼,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要泅到对岸去的欲望。据事后在劳改农场改造的这个人讲,如果那天他能钓上鱼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做了。他在江边静呆了两个多小时,鱼漂还没有一点沉下去的意思,他听到对岸传来一阵稠密的鸟声,他就怦然心动。他知道他钓鱼结束后面对的仍然是牧场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围着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湿的晚霞。他习惯于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样不断发出寒冷的叫声了。他觉得他要去对岸看看什么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异国女人的高鼻梁,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黄头发的男人比试一下酒量,大家为此做了许多种猜测。反正那天他是跳进江水之中了,他像一只蝌蚪一样很快接近了国境线,这时瞭望塔上的呼唤向他传来,几个巡逻兵端着枪从沙滩上朝他跑来。他丧魂落魄地被揪上岸来,人们想从他身上搜出一些情报之类定罪的证据,可除了他的胸前吊着一个粉红色的香荷包之外,人们一无所获。那个香荷包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我们无法猜测——香荷包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我姥爷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这时候曙光还未成形,长夜尽头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闪烁。我们在朦胧睡意中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伤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我们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园、猪圈、鸡舍,都很隆重地戴着灰色的帽子,垂着眼睑倾听我们的呼吸。这个时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哝声中穿衣起来。她熟练地点起油灯,把前一天晚上就预备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里,架起火来。不久,油灯的火苗像一只金色的飞蛾一样消失在灰得发亮的隐隐的晨曦中。煎鱼的香气把我从睡眠中馋醒,我望见姥爷坐在圆桌旁咝咝啦啦地就着鱼喝酒。这时他一句话也没有。等到酒气和鱼香气同天色一样变得更为亮堂的时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脸梳头。等到我们坐到桌子旁时,他的殷实的早饭已经结束,他就重新挨到枕边,蒙头大睡。直到上午十点多钟,他才又一次起来对着恍惚的阳光发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对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觉源自我姥爷,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与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们那里,盛夏同罕见的白夜一样短暂,你会觉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森林中跑出来,在接近你房屋的时候又突然掉头而去一样的匆匆。我们的菜园里很多试验性的瓜果也就相对缩短了茁壮的生长期,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时的疯态,因为菜园中的瓜果向我展览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们很快会在秋霜的阵痛中流产,你去品尝不成熟的果实时全部的感觉就是苦涩。那个短得惊人的夏天里我舅舅从外地带回来两个西瓜,每个西瓜都比我的头颅大上两三倍。它们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极了,一片浓浓的绿色上面弯曲着许多条锯齿形的黑条纹,那些黑条纹均匀到了使人怀疑那是谁用墨笔画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着一把雪亮的刀沿着黑线切下去,很快我们的眼睛都明亮起来——我们分明看见了那里面盛开着的鲜红鲜红的肉了。我们还看见许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样晶亮地藏在里面。我分到了一块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墙角把它吃光了,那种甜滋滋的凉爽如今又像缠绵的流水一样萦绕在我的脑际了。吃过了一块我很不过瘾,我又朝姥姥要来另外一块(事实上只能称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对稀罕物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吝啬),我捧到这片西瓜后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当时舅舅是第一次带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块最大的瓜给我,于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们手中剩余的瓜给我,我在哭泣声中把它们全部吃光,那种饕餮相一定使姥爷大为气愤。那天晚上真够不幸的,六岁的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后就醒了,我躺在湿漉漉的黑夜里心里恐怖极了,我便哭出声来。姥爷和姥姥惊醒后掌灯一看我尿了炕,就怨声连天地数落着我。我姥爷就像打扫猪圈的乱草一样将我扔到炕沿,然后他的手很有力气地把我翻过来——我的脸、胸脯就贴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则朝着上面——那是一种预备挨打的趴的姿势。姥爷这样布置完我之后就用大巴掌掴我的屁股。我听见巴掌溅到我屁股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就好像一双脚踩到坚硬的冰雪上所发出的声音。他边打边骂着“没出息的、贪吃的……”后来还是姥姥在我忍耐不住的哭声中制止了他的行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后觉得头很疼,而且严重的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艰难,使我怀疑我与别人不同,别人平时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则用的是屁股。因为疼痛和委屈,我开始到箱子中去翻找我的衣服,我把它们卷在一起,打算着回家。可当我想起爸爸妈妈离我无限遥远时,我不禁又心酸地哭出声来。我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投奔他们,而且把我留在这里又是他们的意愿于是,我竟然连父母也恨起来了。
我至今认为疼痛是一种力量,是使一个人早熟的催化剂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时就会懂得了存在者的忧伤。那么,当我写下上述文字时,我绝对不是想让人们对我那一次挨打产生一种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温一次美的疼痛,为此我感谢姥爷,感谢他能给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勇气。
让我怎么向你描述我们那里的晚霞呢?说它新鲜、艳丽到了使人想飞到那里的风采,还是说它湿润、忧伤得仿佛在泪水中浸泡过?总之那里的晚霞像一种病一样让人心疼得难以忍受。这些晚霞总是背对江水,面向那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面柔曼地沉沦。我们在晚霞沉沦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发胀的感觉。我姥爷这个时候喜欢坐在暮色徐徐涌来的莱园中观看这一派晚景,一种没有声音的景色。他的一生好像在这个时候回光返照。这个时候姥爷常常要犯一种病,医学上叫做“小肠疝气”。我们常常看见他弓着腰从菜园中出来,他的双手不再背在后面,而是紧紧地捂着裤裆,剧痛使他脸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规则。他是怎么得的这种病我从来没有探究过,我一贯认为是晚霞诱发了他的病症,他的剧痛仍然源于自然。这种病像流感一样让他和我姥姥都觉得格外苦恼。他曾为此做过一次手术,但手术之后只要是他一个人独处菜园,又面对着晚霞的时候,他的病就会重新发作。他的手紧紧地护着疼痛部位,看上去十分让人忧愁。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苍老到了不愿意说任何话的程度。他仍然喜欢墙角,喜欢沾一点酒,喜欢晚霞,喜欢菜园,喜欢我们在房屋前庇下的那一种说不清楚的生活方式。我在那里只住了一周时间,就遇见了他两次的昏迷状态。据姥姥讲他现在常常昏迷,恐怕不会太久了。他昏迷的时候只要用一根针去放一放他的血,他就会慢慢苏醒过来。他有一次昏迷时我们为他穿上了寿衣,他苏醒后发现了,禁不住蒙头哭了。我亲耳听到他向我唠叨,他看中了一块风水宝地,他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他的坟墓给挖了。他不愿意由他的子孙来为他挖坟墓。他跟我说完这句话后,问我,“你仍然缺故事写吗?”他告诉我,如果缺故事了,就写写他的牙齿和头发。我不知道他的牙齿和头发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向我讲这话时他的牙齿和头发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他那雪白的牙齿和乌黑的头发遗失在哪一条山谷了呢?
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动得让人无法入睡。你在子夜时分才会感觉到天空的亮色变得稍稍迟钝一些,但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迟钝,绝对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黎明的鸡血红又热辣辣地在东方散发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去球场上打球,可以在菜园中精耕细作。
那段日子里我们始终被光明所拥有着,我们对光明的感觉到了怀疑世界上是否还会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边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时间,你可以在上午睡觉,而在晚上开始工作。因为太阳在那时候通常是晚上六七点钟才落山。
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沉静和自信。我们总是想,它就要来了……于是我们就仿佛看到了许多条光带在山间或是天空一侧像绰约的野花一样开放的姿态,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着粉红色的纱丽,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那时我们就感觉出自己是睡在红房子里。那种日子里我们极其害怕雨水,雨水一来,我们要看极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种多余的要求。因为雨水尽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净,可是它相对地淹灭了一些实在而美丽的事物出现的机会,就好像一件华丽的衣衫被扔进洗衣桶中我们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银色的泡沫。那个时候谁想要泡沫看呢?我们当然要诚心以待地静候极光那妩媚的笑容了。
这样说,你会不会要问我们那一段时光是否因为阳光频繁的包围而感觉到干燥呢?不会的。因为我们的村落连接着浩浩荡荡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树木总是把它碧绿的水分子像扔铜钱一样地朝我们的居住区抛来。尤其是微风吹来时,那些水分子密得像鱼苗一样晃动着柔软的身体朝我们游来。更何况,我们面临的那条黑龙江像个失恋的人一样总是把它湿漉漉的歌声唱给我们,我们的日子过得多么凉爽和清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红色的脚趾,我实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着脚丫从房屋跑到江边,再从江边跑到岸上的黄豆地里去听鸟声。
如果说一对夫妻拥有六个孩子不算稠密的话,那么当这六个孩子成长起来,各自组成了新鲜的家庭,又重新回来时,那么这个家族就会像蜂房一样热闹。我姥姥家就是这样。
白夜来临时,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携带着他们的丈夫或者媳妇回家了,有孩子的再带上他们的孩子。那些还不懂事的小孩在襁褓中的样子简直像一块大点心一样可爱。他们回来时像串亲戚一样受到客人的待遇。但这种待遇只会持续一两天,过了三天,我姥姥就会吩咐她的孩子们干活,让这个去剁鸡食,让那个去洗菜,她又恢复了年轻时操纵孩子们的那种自由和乐趣。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白夜来临的时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把白夜当成了一种节日,他们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庆祝一下吧。但这个时候我妈妈和我小姨都不会回来,她们离我姥姥实在还很遥远。所以房子里的笑声常常勾起我对妈妈的回忆,那时候心里就有些发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伤吧。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