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12-08 11:18      字数:4692
  这时候,陈文雄跟何守仁的换帖兄弟李民魁还滞留在广州,没有逃到香港,他的想法跟张发奎、陈文雄也都没有两样。本来他早就认为应该搬到别处去住几天的了,但是一来没有钱,二来他老婆李刘氏刚生了个男孩子,正在坐月子,也不好走动。今天清晨,一听见出了事儿,他扔下了躺在床上的老婆,扔下了今年才八岁的大女儿李为淑,也扔下了才出世不久的儿子李为雄,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了一点钱,打开大门就蹦。出得门来,这四、五更天气,哪里能够容身?亏他后来想起惠爱西路擢甲里那个卖唱女孩子阿葵,就投奔她家里去。幸好那天晚上阿葵家里没有客,他又是个熟人,就把他收留下来了。天刚亮,他就穿衣服出门,走进附近一家麻雀牌馆去。麻雀牌馆的“事头婆”见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模样的人,就装模作样地说:“现今兵荒马乱的世界,像当年‘反正’的时候一样,那些红领带见了当官的就杀!我家又没有个男人,怎好收留你?就算我不怕红领带,也挡不住街坊邻里说话呵!”李民魁说:“算了吧,你都四、五十岁了,谁还说你的话?”事头婆听见别人说她四、五十岁,更加骚情起来道:“你这个斩头鬼!我才三十多岁,你怎么咒我四、五十岁?”纠缠了半天,李民魁给了她两块钱香港钞票,她才答应替他去找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和他的朋友梁森。不多久,农科大学生李民天先来了。李民魁问他打算怎么办,李民天说:“我很后悔那时候退出了革命。现在,他们成功了,不知道要我不要我了。”李民魁说:“周榕在广州,你去找他。不要离开革命,也不要当真去革命!你嫂嫂正坐月子,你去照顾照顾她。”李民天说:“你呢?你和周榕不也是拜把兄弟么?”李民魁说:“废话。我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乡来呢!”李民天走了之后,那茶居工会的执行委员、工贼梁森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李民魁摆起长官的架子说:“梁森,你是否忠于党国,就看这一回了。从前打过共产党的人,共产党是不会饶恕的。你要告诉所有的弟兄,告诉那些想发洋财的人,现在我们政府宣布:杀一个红领带,奖十块钱。各人自己烧、杀、抢、劫得来的,归各人自己所得。明白了么?”梁森踌躇道:“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不是要逃走了么?我呢,我能不能走开避一避?”李民魁说:“胡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广州共存亡!”梁森明知他打官腔,也奈他不何,垂头丧气地走了。
  到了中午,周炳觉着肚子有点饿。但是工农民主政府里并没有开饭。所有的粮食和食品都送到火线上和伤兵医院去了。他喝了两碗凉水,就走到第一公园去,准备参加在那里召集的群众大会。这时候,观音山上面发现了敌人。大会没有开成,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钟在丰宁路“西瓜园”召开“工农兵代表大会”。周炳回到工农民主政府,迎面碰见了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的队长孟才师傅。他一见周炳,就高兴地跳起来道:“欢迎你归队,欢迎你归队!”原来第一百三十小队今天下午要执行巡逻的任务,周炳也调回队里来。周炳一听,想起刚才牺牲的英雄好汉、大个子李恩,不免有点心酸,就问孟才道:“咱们小队的战斗力是不是很弱了?”孟才说:“虽然缺了个李恩,战斗力还强得很!”周炳说:“那么,为什么不让咱们上观音山直接作战去呢?”孟才说:“那是兵力调度的问题,要他们上面才知道。可是,你愁没有机会么?你不用发愁,有机会的,一定有!”周炳开头还噘着嘴,可是后来孟才领着头,冼鉴、冯斗、谭槟、他自己四个人相跟着在马路上巡逻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有说有笑了。他们从维新路出发,经过惠爱路向西走,又经过丰宁路、太平路向南走,然后向东转进长堤,向北转进永汉路,最后重复折进惠爱路,又向西绕着圈子走。这时候,马路两旁的店铺都紧紧闭着大门,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半空中步枪声、机关枪声、手榴弹声、大炮声此起彼伏,互相交替地响着。文明门、大南门、油栏门和西关一带,有十几处民房中了炮弹,起火燃烧。那燃烧的烟柱升上天空,像一棵、一棵高大无比的红棉树一样。在马路当中行走的,全是一队、一队的红军,一排、一排的赤卫队,或者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徒手工人。偶然有个别在人行道上单身行走的老大爷、老大娘,都用惊奇羡慕的眼光望着那些红军、赤卫队和工人队伍。又高又瘦的汽车司机冯斗忽然睁开他那一只本来半闭着的眼睛,使得两只眼睛都睁圆了,说:
  “一打完仗,我还是开汽车去。我先洗一个澡……然后上茶馆去喝他一盅茶……然后睡他一个大觉……”
  手车夫谭槟努着嘴说:“你要是先睡大觉,那么,也不要紧,——我来给你洗一个大澡就是了!”
  冯斗举起拳头要揍谭槟,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他们第二次走过惠爱西路的时候,周炳得到了孟才的同意,一家挨一家,去拍了三家打铁铺子的大门,叫了杜发、马明、王通这些好朋友出来,动员他们赶快去学宫街广州工人代表大会登记,参加赤卫队。杜发、马明、王通三个人都答应了。杜发还答应立刻到三家巷去,把周炳这一向的情形,告诉他爸爸和妈妈。他还从杜发嘴里,知道三家巷中,陈、何两家人已经逃到香港去,只留胡杏和两个使妈在家看守,就笑着对杜发说:
  “他们愿意到香港去,就让他们去吧。反正广州他们带不走!——那么,这样子吧:你叫妈妈悄悄把这情形告诉胡杏,先不忙告诉别人。也叫胡杏先高兴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够自由了!那些凶神恶煞永远回不来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们一道过年了!”刚离开那正岐利剪刀铺子,周炳无意中却碰见了卖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吓了一跳,尖声叫起来道:
  “铁匠仔,你也是个红领带!还带驳壳枪呢!”
  周炳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闭过一闭眼睛,但是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看见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很可怜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难过。你的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也可以过几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摇摇头道:“我不盼望什么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觉!”
  周炳叹息着离开了阿葵,和整个小队一起继续往前巡逻。走着,走着,那“研究家”冼鉴从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种奇怪的东西来。他发现了那平时以美男子出名的赤卫队员今天特别漂亮:他的脸比平时还要白,他的两颊比平时还要红,那两个浅浅的笑窝比平时还要圆。全身的各个部分都显得胀鼓鼓的,都显得更加饱满,更加发亮。两只手摆动得特别有力,两只脚踏在地上,好像铁锤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势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无人的,但是他的脸上却偷偷在发笑,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和什么人在那里低声说话。那时候,孟才师傅领头走,周炳排在第二,后面是冼鉴、冯斗和谭槟。冼鉴指着周炳,叫冯斗和谭槟看。两个人看了,都觉着奇怪。周炳自己却还不晓得有人在议论他呢。后来又研究了半天,冼鉴就问他道:
  “周炳,你喝了门官茶么?怎么就这样开心!”
  周炳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么,我今天格外开心。我看见个个人都是逗人爱的,样样东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谭槟低声对冼鉴、冯斗说:“瞧,又说傻话了!”大家又笑乐一番。到了丰宁路的西瓜园,孟才师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阳已经偏西,大家刚在西瓜园的墙根下坐定,汽车司机冯斗正准备开始打盹儿,周炳又向小队长请假,说要去看看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妈妈黄五婶,还要去看看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的老母亲何老太。孟才点点头,叫他早些回来。他首先到志公巷黄五婶家里,见着了黄五婶。那老婶娘高兴极了,拉他坐下,就给他去烧开水,泡茶,又问他外面的情形。原来黄群昨天晚上刚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锁,不许人进出,还没有回过来。周炳坐了一会儿,临走就对她说: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周炳拍着胸膛说:“一个字都不假!”黄五婶合着手掌说:“如果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来,我杀鸡请你!”从志公巷出来,他就向西来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见有一家卖糖果饼干的店铺,就使劲拍开它的门,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颗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带着那两岁大、没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个孤儿在家,何锦成昨天晚上出去参加武装起义,到现在没有回来过。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弹,如何吓得大家鸡飞狗走的情形,对周炳详细说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进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对老太婆大概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几颗椰子糖给了那些孩子,抱着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何多多举得高高地,问他道:
  “现在好了,就要给你妈妈报仇了!告诉哥哥,你害怕敌人开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奶奶怕!我怕他什么!”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告别,又安慰何老太道:“老奶奶,不用担心。咱们已经打胜了!何大叔就要回来了!”何老太擦着眼睛说:“要是那样,我就多多还神,多谢菩萨保佑!”周炳赶快回到西瓜园,孟才、冼鉴、谭槟正在抽生切烟,冯斗靠墙睡着,还没醒呢。大家叫醒了冯斗,继续朝前走。谁知走进太平路没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半年多以前,曾经救过周榕、周炳两人性命的,干收买破烂营生的冯敬义。周炳没有离开小队,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冯大爹!”这里离珠江很近,炮声听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轰隆一声炮响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冯敬义没听见。他再喊,那收买佬才扭过头来。看见是周炳,他也高兴了,说:
  “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冯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镯子、假玉镯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着那些宝贝了!前几天,我不曾跟你说过,世界就要变好了么?你瞧,我可没瞎说!”
  冯敬义说:“扔是要扔的,只是过两天再扔不迟。”
  周炳说:“你怎么跑到河北来呢?”
  冯敬义说:“昨天晚上我过河来,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说:“不要紧,等过两天咱们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买佬真心地笑着说:“那敢情好!”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周炳又托他什么时候回芳村,见着冼大妈记得要把起义胜利的消息告诉她,还要向她问好,才分开手。这一个白天,周炳过得十分畅快。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发生在起义胜利的第一个白天!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儿在等候着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这么有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咧开嘴笑。
  走呀走的,他们又不知第几遍走到惠爱路的雨帽街口。时候已经是黄昏。周炳忽然看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那个人一见周炳,就急忙转进雨帽街,只一闪,就没了踪影。周炳只觉着他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迟疑了一下。后来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曾经闹过一件事儿。那天,陈文雄去找苏兆征委员长,要辞掉工人代表,退出罢工委员会,单独和广州沙面的外国资本家谈判复工。香港的罢工工人听见这种风声,就大吵大闹起来,说广州工人出卖了香港工人。这时候,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乘机煽动香港工人的不满情绪,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后来在人声嘈杂当中,那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周炳就没有再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谁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