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12-08 11:17      字数:4706
  “呵唷!何大爷!”
  何应元猛然惊醒过来,伸开两手,拦住她的路,说:“怎么不上我家里玩儿去呢?阿义、阿礼他两个天天在盼望你呐!你进去看看,八音钟呀,蝴蝶琴呀,檀香匣呀,留声机呀,哪样没有!还有那吃的,玫瑰糖,杏仁霜,松子糕,桂花卷,尽你吃个饱!还有,你给我家里的人,每人做他一双鞋。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摇着她那发光闪闪的脑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听你的留声机,我不吃你的糖!”
  何应元说:“你不听我的留声机,你不吃我的糖,难道你不给我们做鞋子?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说:“不!我告诉爸爸,让他来给你们做。”
  何应元说:“谁要你爸爸做鞋子?人家只是要你做。快进去,快进去!你要是不进去,我就不放你过去!”
  区桃用木屐顿着巷子中心的白麻石说:“别激人了,别激人了。快让我过去,我还有正经事呢!”后来又加上一句哄他道:“你先让我过去。回头我出来,就上你们家里做鞋子去!”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大人,那四五十岁的何五爷倒反而是个小孩子的一般。没想到何应元透过金丝眼镜,一眼望见她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布包,就得了个新题目,一定要看那布包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否则不让过去。区桃不依,他就想动手去抢,可是哪里抢得到。只见区桃把那又苗条、又灵活的腰身一摆动,一弯曲,左一闪,右一躲,忽然往左边虚晃一下,跟着往右边一钻,像一条鱼一样,出溜一声就钻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矮矮胖胖的陈万利从官塘街外面走进巷子里面去。他一面走,一面问道:“阿桃,慌慌张张做什么?要跑到哪里去?”区桃听见是他,只好叫了一声:“大姨爹!”站定在陈家门口。何五爷对陈万利说道:“你看这个阿桃,多么没规矩,我叫她上我家里去做鞋子,她就是不肯去!”陈万利没有理会何应元,只是一面喃喃自语:“哼,这早晚天气,做鞋子。”一面朝区桃走去。走到区桃面前,左手端起区桃那杏仁尖一般的下巴,右手在区桃那浅浅的酒窝儿上面,实实在在地拧了一下。他是长辈,区桃没敢声张,只痛得她脸上一阵火辣味儿,怪不好受。她像那种叫做“彩雀”的、会跳的小热带鱼一样,使足劲儿,往周家那边一跳,她的身体好像被弹簧抛进半空中,又从半空中掉下来。却巧这时候周炳刚冲过凉,打着赤膊,穿着牛头裤,从家里走出来。区桃往下一掉,不歪,不斜,恰好掉进周炳的怀里。周炳伸出两条有肉腱子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她在周炳耳朵边悄悄地、急急地、甜甜地说道:“走,走,回屋里去。有东西给你。”于是两双木屐一同发出踢哩塔啦的细碎响声,跑进了周家大门,把何、陈两位老爷甩在冷冷清清的巷子当中。陈万利幸灾乐祸地摊开两手说:“五爷,时候不早了,冲凉吧。”何应元也只得学着他的样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不是么,现在的孩子,总是越来越不懂规矩。咱冲凉去吧!”
  原来区桃知道周炳的鞋子破了,就亲自画了鞋底样子,给他做了一双黑帆布月口皮底鞋子送来。两个人在周杨氏房间里说一会、笑一会,谈得十分欢喜。周杨氏也捧着鞋子在电灯下面翻来覆去地看,看见手工做得那么精巧扎实,也就赞不绝口。区桃还怕大小不知怎样,只顾催周炳穿穿试试看。周炳一穿,大小正好,还分了左右脚呢。大家又笑乐一阵,区桃才走。临走的时候,她对周杨氏央求道:“二姨妈,叫阿炳送我一送。外面有老虎呢!”周杨氏拿起她那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打了一个手心,说:“看三妹把你惯成什么样儿,越大越娇了呢!阿炳,送送你表姐去!”周炳捞起一件白布衫穿上了,就送区桃回家。陈万利在二楼的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俩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一路走出官塘街。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声音太低,一点也听不着,直把他羡慕得牙痒痒地不得开交。他隔壁何家那何应元何五爷,虽是回了家,也还是恨恨不已。他把这件事跟大太太何胡氏说了,又跟她商量,看有什么法子把区桃弄来做妾侍。
  何胡氏把他的话想了一想,就点头说道:“也怪不得你这花心鬼又起了坏心肠。论人才,那是没有比的!别说咱们家里没有,就是这西城一带,怕也找不出配对儿的来。可有一桩,你自己想想看:你今年四十六了,她才十四岁呢,你看你配她,是配得了,是配不了。”
  何应元说:“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我怎么配她不了?我比她才不过一总大了那么三十来年,一定是配得了的。”
  何胡氏说:“人家年纪还小。你不心疼,人家爹妈可是心疼的呀!”
  何应元说:“那又有什么?你把她养到十四岁,也是嫁;把她养到四十岁,也是嫁。难不成能养到她一百四十岁?总不过是钱字作怪罢了。就算她一岁一两金子,又怎样?金子兑银子是三十换。到时候,看钱心疼,还是女儿心疼!”
  何胡氏又说:“你娶二姨太太的时候,她是十六岁;娶三姨太太的时候,她也是十六岁。如今又要娶个十四岁的?咱们大孩子阿仁,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我那小心肝阿义,今年也九岁了。将来那十四岁的进门之后,叫孩子们怎么和她相处!叫姐姐、妹妹,还是叫妈妈?”
  何应元觉着她不明事理,非常好笑,说:“你光担心一些不相干的闲事!自然称呼她‘细姐’,有什么为难?全省城都这么叫,他们也这么叫就是了。要是将来我高兴,我把她赏给阿仁做妾侍,也是可以的。要不然,等我死了,阿仁把她收留做妾侍,也没有什么不行。古人就有这个干法,还是在宫廷里面干的呢!”
  何胡氏说:“哎哟,罪过。有这么肮脏的古人!”
  何应元后来要她去给周杨氏说说看,她怎么也不肯去。她只是叫何应元亲自去跟陈万利说,叫陈万利去问他的连襟、皮鞋匠区华。她说在三家巷里,肯干这种事情的,恐怕只有陈大爷一个人。何应元没法,只得把那最年轻、最会说话、平时专管大太太房间的使妈阿贵叫来,要她去请陈大爷过来坐一坐。阿贵在板障外边,早把他们的话听清楚了,一进房门,就说:“恭喜老爷,恭喜太太,咱们又多一位小太太了!”后来她到了陈家,也是一面和陈万利说话,一面掩着嘴笑。陈万利看见她那轻浮样子,已经猜着了八、九分。阿贵去了之后,他就对陈杨氏说起这件事,估量何五爷一定是要他去做冰人。陈杨氏听了生气道:“这个世界还有体统没有?你先给我使劲扇他一个耳光子!阿弥陀佛。”陈万利到得何家大书房,五爷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斟过茶,何应元就说:“我真羡慕你,老兄。凭你怎么调笑她,她也不恼!”陈万利说:“话虽然是那么讲,可也还有点长辈小辈之分。”何应元说:“尽管你有那长辈小辈之分,你入手却容易;我没有长辈小辈之分,我入手却难。可见长辈小辈,不但不碍事,反而造成机缘呢!”陈万利说:“算了,别瞎扯,说正经的吧。你别想入非非了!”何应元笑着说:“已经想入非非了!有劳大驾,就是谈的这一桩正经事。凭良心说,你瞧区桃那小家伙,能不能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神仙?”以后,他们就转入低声密谈,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了。
  时间不久,陈万利就告辞回家。陈杨氏问他什么事,他笑着说果然不出所料,让他猜了个正着。陈杨氏问他扇了五爷的耳光没有,他没有回答,却把何大太太如何问五爷配得了,配不了,如何怕人家区华不肯答应,如何怕儿子们难以相处,五爷说古人有把自己的妾侍赏儿子的等等,仔细说了一遍,最后就说:
  “看这桩事,恐怕还要先下手为强!”
  陈杨氏一听,吃了一惊道:“什么?什么先下手为强?怎么先下手为强法?”
  陈万利说:“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很难说的。也许区华会心肠软弱,也许你三妹会见钱眼开,那时候眼睁睁望着一个‘生观音’掉进别人的手掌心里,那就悔之晚矣了。我想,既然古人能把妾侍赏儿子,哪怕姨爹娶姨甥女儿也是有的了。与其让他把阿桃娶得去,还不如咱们把阿桃娶过来,做一个亲上加亲。”
  陈杨氏冷不防扇了他一个耳光子,骂道:“混账东西!”
  陈万利的脸上辣了一辣,红了一红,随即堆下笑脸说:“好,打是打了。那你就去对你三妹说吧!总之,肥水不流过别人田。”
  陈杨氏顿着脚道:“胡说八道!”
  陈万利急忙分辩道:“不,我是说正经的。我一定要保护这样天下少见的美女,免得她遭了何家的毒手!如果他姓何的按年纪算,一岁出一两金子,那么,我一岁出二两金子。你赶快去跟你那‘辣子’三妹说去!早来三天梁家妇,迟来三天马家人哪!”
  陈杨氏把嘴唇一扁,说:“要说你自己说去,我没那么不要脸!真不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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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盟誓
  约莫到了晚上九点钟的光景。银河当空,星光灿烂。四面的街道非常寂静,城外的虫声一阵阵地传到三家巷来,昏黄的电灯也放出了银样的光辉。浑身疲倦的铁匠学徒周炳送完表姐区桃回来之后,躺在石头长凳上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叫一阵杂沓的皮鞋声惊醒,一翻身坐了起来。有七、八个青年人,三三两两地,一面高声谈笑,一面走进三家巷来。他们之中,有五个是男的,都是应届的中学毕业生,年纪也都在二十上下;有两个是女的,年纪在十七八之间,还在中学念书,一个是周家的大姑娘周泉,一个是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他们都在学校里参加了为本届毕业同学举行的欢送会,如今正在兴致勃勃地步行回家。走在最前面的,是年纪比较最大的李民魁。他是番禺县一个相当有名的地主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儿,魁梧出众。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不属于何、陈、周三姓的家族,也和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一面走,一面和跟在他后面的张子豪、何守仁两个青年说:“唉,今天晚上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说不是么?”后面两个人对他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张子豪是陈家的大姑爷,出身于香山县一个地主家庭,和陈家大小姐陈文英结了婚,并且已经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这一群人里面,只有李民魁和他,是有了家室孩子的。何守仁是何家的大少爷,生得短小精悍,如今正在狂热地追逐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但是还没有什么眉目。他们的后面,是陈家大少爷陈文雄和周家大姑娘周泉一对,如今正手臂扣着手臂,身体靠着身体,一炉火似的,默默无言地走着。他们都觉着语言在这时候是多余的,考虑走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多余的,就这样走着,一直走着就好。那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是陈文娣和周榕。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一样,也是一对表兄妹;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不一样,是他们没有手臂扣着手臂,没有身体靠着身体,却偷偷地互相握一下手,偷偷地互相依偎一下,又赶快偷偷地分开,显出一种若即若离、难舍难分的样子。
  大家走到三家巷的正中,何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本来应该分手,道晚安的了,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在这样美满的时刻分手,就都自然而然地,疏疏落落地,在东墙下面的几张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用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每个人都觉着有一个五彩绚烂的世界,在前面给自己领着路,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他们要在今天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但是他们总感觉到还不满足,还有剩余的精力没有使用出来,还该做点什么。李民魁站起来,向前走两步,然后扭转身,摊开两手对大家说:
  “无论如何,咱们今天既然离开学校,就一定要把中国治好。这是确定不移的。这虽然只是一种抱负,但是从今天起,发愤为雄,一定会达到目的。”大家都附和他的快言壮语。张子豪说:“李大哥说得一点不错。如今中国的局面太乱了。反正已经十年,还是民不卿生。咱们要不做出一番事业来,也算白活世上枉为人。人生那样,也就没有意义!”何守仁接上说:“官场黑暗,国势一天比一天弱,世界又都是只讲那强权,不讲那公理。看着这样的情形,咱们不来管,叫谁来管?”
  周炳一直坐在巷子尽头,枇杷树下那黑暗的角落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