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
独来读网 更新:2022-12-08 11:17 字数:4814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
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
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
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
感情渐渐的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
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
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
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
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
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①因为“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要称“张爱”
。
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
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
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
,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
,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
气大。忍忍就好了。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
——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
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
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可有
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
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
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
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白了:
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
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
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
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
: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的,
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
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于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板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
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
: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
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
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
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
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
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娴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
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我不过讲到很少的。在文学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
就不及美术。就连新的地方,他们所做的也是常没有对的。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例,我想过樱花,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
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很悲哀,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悲哀,听他
们的音乐,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
,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
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
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的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
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长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像。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
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
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
,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
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女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
,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
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
不像中国人,可以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的一方面。日本人是不能一半
一半的。
獏: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
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
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
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
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中偏了
,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
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峨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
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没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
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颤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
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獏:呵,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我回去发烧呕
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
獏:呵,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
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
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我就
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吗?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獏:呵,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吗?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
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
不愿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
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
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五十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
吉 利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
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一九四五年五月)
我看苏青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
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
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
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
,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在的文化水
准。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
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
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