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独来读网      更新:2022-12-08 11:17      字数:4800
  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练习钢琴,伸
  出很小的手,手腕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
  有花开着。琴上弹出来的,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墙上挂着一面大
  镜子,使这房间看上去更大一点,然而还是同样的斯文雅致的,装着热水汀的一个房间。
  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亲学唱,纯
  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
  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地
  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
  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
  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我非常感动地说:“真羡慕
  呀!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
  于是大人们以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乐的小孩,不能埋没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学琴。
  母亲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琴键一个个雪白,没洗过
  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块鹦哥绿绒布亲自揩去上面的灰尘。
  我被带到音乐会里,预先我母亲再三告诫:“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不要让人家骂中国
  人不守秩序。”果然我始终沉默着,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也没有睡着。休息十分钟的时候
  ,母亲和姑姑窃窃议论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红头发真是使人为难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
  了,一切的红色黄色都犯了冲,只有绿。红头发穿绿,那的确”在那灯光黄暗的广厅里
  ,我找来找去看不见那红头发的女人,后来在汽车上一路想着,头发难道真有大红的么?很
  为困惑。
  以后我从来没有自动地去听过音乐会,就连在夏夜的公园里,远远坐着不买票,享受着
  露天音乐厅的交响乐,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国女人,宽大的面颊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时常夸奖我,容易激动的
  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抱着我的头吻我。我客气地微笑着,记着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
  一会才用手绢子去擦擦。到她家去总是我那老女佣领着我,我还不会说英文,不知怎样地和
  她话说得很多,连老女佣也常常参加谈话。有一个星期尾她到高桥游泳了回来,骄傲快乐地
  把衣领解开给我们看,粉红的背上晒塌了皮,虽然已经隔了一天,还有兴兴轰轰的汗味太阳
  味。客室的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棕色旧地毯,安着绿漆纱门,每次出进都是她丈夫极有礼
  貌地替我们开门。我很矜持地,从来不向他看,因此几年来始终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似乎是不见天日的阴白的脸,他太太教琴养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来我进了学校,学校里的琴先生时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下一掼,一掌打在手背上,把
  我的手横扫到钢琴盖上去,砸得骨节震痛。越打我越偷懒,对于钢琴完全失去了兴趣,应当
  练琴的时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琴先生结婚之后脾气好了许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
  脸上——离着脸总有一寸远。松松地包着一层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说:“早!”但是我还
  是害怕,每天上课之前立在琴间门口等着铃响,总是浑身发抖,想到浴室里去一趟。
  因为已经下了几年的工夫,仿佛投资开店,拿不出来了,弃之可惜,所以一直学了下去
  ,然而后来到底不得不停止了。
  可是一方面继续在学校里住读,常常要走过那座音乐馆,许多小房间,许多人在里面叮
  叮咚咚弹琴,纷纷的琴字有摇落,寥落的感觉,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远亮不起来了,
  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空得人心里难受。弹琴的偶尔踩动下面的踏板,琴字连在一起和
  成一片,也不过是大风把雨吹成了烟,风过处,又是滴滴嗒嗒稀稀朗朗的了。
  弹着琴,又像在几十层楼的大厦里,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销员所用的后楼梯,灰色水泥
  楼梯,黑铁栏杆,两旁夹着灰色水泥墙壁,转角处堆着红洋铁桶与冬天没有气味的灰寒的垃
  圾。一路走上去,没遇见一个人;在那阴风惨惨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后来离钢琴的苦难渐渐远了,也还听了一些交响乐(大都是留声机上的,因为比较短)
  ,总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说腔太重。倒是比较喜欢十八世纪的宫廷音乐,那些精致的Min
  Buet,尖手尖脚怕碰坏了什么似的——的确那时候的欧洲人迷上了中国的瓷器,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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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间一切都好了。”
  歌剧这样东西是贵重的,也止于贵重。歌剧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这样的原始
  的感情,在歌剧里也就是最简单的妒忌,一方面却用最复杂最文明的音乐把它放大一千倍来
  奢侈地表现着,因为不调和,更显得吃力。“大”不一定是伟大。而且那样的隆重的热情,
  那样的捶胸脯打手势的英雄,也讨厌。可是也有它伟大的时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压的音
  乐下从容上升,各种各样的乐器一个个惴惴慑服了;人在人生的风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
  来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与歌声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来,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
  爬的。
  外国的通俗音乐,我最不喜欢半新旧的,例如“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带有十九世纪
  会客室的气息,黯淡,温雅,透不过气来——大约因为那时候时行束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
  多,所以有一种饱闷的感觉。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惨沮不舒。“在黄昏”是一支情歌:
  “在黄昏,想起我的时候,不要记恨,亲爱的——”
  听口气是端方的女子,多年前拒绝了男人,为了他的好,也为了她的好。以后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她一个人住着,一个人老了。虽然到现在还是理直气壮,同时却又抱歉着。这原
  是温柔可爱的,只是当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与腐烂,使我们对于她那些过了时的逻辑起
  了反感。
  苏格兰的民歌就没有那些逻辑,例如《萝门湖》,这支古老的歌前两年曾经被美国流行
  乐队拿去爵士化了,大红过一阵:
  我走低的路
  我与我真心爱的永远不会再相逢,在萝门湖美丽,美丽的湖边。”
  可以想象多山多雾的苏格兰,遍山坡的heather,长长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
  在上面像一层紫色的雾。空气清扬寒冷,那种干净,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
  一般的爵士乐,听多了使人觉得昏昏沉沉,像是起来得太晚了,太阳黄黄的,也不知是
  什么时候,没有气力,也没有胃口,没头没脑。那显著的摇摆的节拍,像给人捶腿似的,却
  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欢的一支歌是《本埠新闻里的姑娘》,在中国不甚流行,大约因为立
  意新颖了一点,没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蓝天”,“你”:——
  本埠新闻里的姑娘
  想那粉红纸张的
  本埠新闻里的
  年青美丽的黑头发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烂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乐很单调,永远是“吉他”
  的琮。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来了,挂在竹竿上晒着,花格子的台湾席,黄草席,
  风卷起的边缘上有一条金黄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脸上打瞌盹。不是一个人——
  靠在肩上的爱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发店的吹风。极单纯的沉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爱着的话
  ,恐怕要嫌烦,因为耗费时间的感觉太分明,使人发急。
  头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蓝的天,上下几千年的风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长的,以此为永
  生的一切所激恼了。
  中国的通俗音乐里,大鼓书我嫌它太像赌气,名手一口气贯串奇长的句子,脸不红,筋
  不爆,听众就专门要看他的脸红不红,筋爆不爆。《大西厢》费了大气力描写莺莺的思春,
  总觉得是京油子的耍贫嘴。
  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一个瘦长脸的年青人唱《描金凤》,每隔两句,句尾就加上极其
  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头摇一摇,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对于有些
  听众这大约是软性刺激。
  比较还是申曲最为老实恳切。申曲里表现“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种特殊的音乐,的
  确像是慌慌张张,脚不点地,耳际风生。最奇怪的是,表现死亡,也用类似的调子,气氛却
  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
  人,并不留人到五更!”忒楞楞急雨样的,平平的,重复又重复,仓皇,嘈杂,仿佛大事临
  头,旁边的人都很紧张,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觉——那样的小户人家的死,至死也
  还是有人间味的。
  中国的流行歌曲,从前因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无线电播
  音机里的《桃花江》听上去只是“价啊价,叽价价叽家啊价”外国人常常骇异地问中国
  女人的声音怎么是这样的。现在好多了。然而中国的流行歌曲到底还是没有底子,仿佛是决
  定了新时代应当有新的歌,硬给凑了出来的。所以听到一两个悦耳的调子像《蔷薇处处开》
  ,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从西洋或日本抄了来的。有一天深夜,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女人
  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偌大的上海,没有几家人家点着灯,更显得夜的空
  旷。我房间里倒还没熄灯,一长排窗户,拉上了暗蓝的旧丝绒帘子,像文艺滥调里的“沉沉
  夜幕”。丝绒败了色的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大风里蓬飘,街上急急驶
  过一辆奇异的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哗!哗!哗!”,像轮船的汽笛,凄长地,“哗!
  哗!哗!哗!”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离,命运性的决裂,冷到人心里去。“哗!
  哗!”渐渐远了。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象
  的事,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
  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自己的文章
  我虽然在写小说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论。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就写在下面。
  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倘
  要提高作者的自觉,则从作品中汲取理论,而以之为作品的再生产的衡量,自然是有益处的
  。但在这样衡量之际,须得记住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作品与理论乃如马之两骖,或前或后,
  互相推进。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头,手执鞭子的御者。
  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
  ,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
  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
  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
  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
  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
  。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
  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
  新的和谐。倘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