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独来读网      更新:2022-12-08 11:17      字数:4797
  利。除了他们,就数买丫头的老爷太太与舞女大班了。可惜这些人每每敷衍塞责;因为有例
  可援,小孩该叫毛头,二毛头,三毛头,丫头该叫如意,舞女该叫曼娜。
  天主教的神爷与耶稣教的牧师也给受洗礼的婴儿取名字,(想必这是他们的职司中最有
  兴趣的一部分)但是他们永远跳不出乔治,玛丽,伊丽莎白的圈子。我曾经收集过二三百个
  英国女子通用的芳名,恐怕全在这里了,纵有遗漏也不多。习俗相沿,不得不从那有限的民
  间传说与宗教史中选择名字,以致于到处碰见同名的人,那是多么厌烦的事!有个老笑话:
  一个人翻遍了圣经,想找一个别致些的名字。他得意扬扬告诉牧师,决定用一个从来没人用
  过的名字——撒旦(魔鬼)。
  回想到我们中国人,有整个的王云五大字典供我们搜寻两个适当的字来代表我们自己,
  有这么丰富的选择范围,而仍旧有人心甘情愿地叫秀珍,叫子静,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奇,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我看报喜欢看分类广告与球赛,贷学金,小本贷金的名单,常常在那里找到许多现成的好名
  字。譬如说“柴凤英”,“茅以俭”,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俭的酸寒,自不必说
  ,柴凤英不但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动着。在不
  久的将来我希望我能够写篇小说,用柴凤英作主角。
  有人说,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没有多大意义。在纸面上拥护这一说者颇多,可是他们自
  己也还是使用着精心结构的笔名。当然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谁不愿意出众一点?即使在理想
  化的未来世界里,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编上号码,除了号码之外没有其他的名字,每一个数
  目字还是脱不了它独特的韵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显得老实。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
  ,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夜深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谨愿的田
  二姑娘。
  符号运动虽不能彻底推行,不失为一种合理化的反响,因为中国人的名字实在是过于复
  杂,一下地就有乳名。从前人的乳名颇为考究,并不像现在一般用“囝囝”“宝宝”来搪塞
  。
  乳名是大多数女人的唯一的名字,因为既不上学,就用不着堂皇的“学名”,而出嫁之
  后根本就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成为“张门李氏”了。关于女人的一切,都带点秘密性质,因
  此女人的乳名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在香奁诗词里我们可以看到,新婚的夫婿当着人唤出妻的
  小名,是被认为很唐突的,必定要引起她的娇嗔。
  男孩的学名,恭楷写在开蒙的书卷上,以后做了官,就叫“官印”,只有君亲师可以呼
  唤。他另有一个较洒脱的“字”,供朋友们与平辈的亲族使用。他另有一个备而不用的别名
  。至于别号,那更是漫无限制的了。买到一件得意的古董,就换一个别号,把那古董的名目
  嵌进去。搬个家,又换个别号。捧一个女戏子,又换一个别号。本来,如果名字是代表一种
  心境,名字为什么不能随时随地跟着变幻的心情而转移?
  《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有一位“东屋大奶奶”,一位“西屋大奶奶”。他替东屋题
  了个匾叫“瓣香室”,西屋是“伴香室”。他自己署名“伴瓣主人”。安老爷看见了,大为
  不悦,认为有风花雪月玩物丧志的嫌疑。读到这一段,我们大都愤愤不平,觉得旧家庭的专
  制,真是无孔不入,儿子取个无伤大雅的别号,父亲也要干涉,何况这别号的命意充其量不
  过是欣赏自己的老婆,更何况这两个老婆都是父亲给他娶的?然而从另一观点看来,我还是
  和安老爷表同情的。多取别号毕竟是近于无聊。
  我们若从事于基本分析,为什么一个人要有几个名字呢?
  因为一个人是多方面的。同是一个人,父母心目中的他与办公室西崽所见的他,就截然
  不同——地位不同,距离不同。有人喜欢在四壁与天花板上镶满了镜子,时时刻刻从不同的
  角度端相他自己,百看不厌。多取名字,也是同样的自我的膨胀。
  像这一类的自我的膨胀,既于他人无碍,何妨用以自娱?
  虽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浪费,我们中国人素来是倾向于美的糜费的。
  可是如果我们希望外界对于我们的名字发生兴趣的话,那又是一回事了。也许我们以为
  一个读者看到我们最新的化名的时候,会说:“哦,公羊浣,他发表他的处女作的时候用的
  是臧孙污虫柬的名字,在××杂志投稿的时候他叫冥蒂,又叫白泊,又叫目莲,樱渊也是他
  ,有人说断黛也是他。在××报上他叫东方髦只。编妇女刊物的时候他暂时女性化起来,改
  名蔺烟婵,又叫女S範。”任何大人物,要人家牢记这一切,尚且是希望过奢,何况是个文*
  耍*
  一个人,做他自己份内的事,得到他份内的一点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
  的事了,或者做不动了,也就被忘怀了。社会的记忆力不很强,那也是理所当然,谁也没有
  权利可抱怨大家该记得而不记得的事正多着呢!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与我同名的人有两个之多,也并没有人觉得我们的名字滑稽或具
  有低级趣味。中国先生点名点到我,从来没有读过白字;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之类的名
  字每觉异常吃力,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个蝴蝶结,念起我的名字却是立即朗朗上口。这是很慈
  悲的事。
  现在我开始感到我应当对我的名字发生不满了。为什么不另挑两个美丽而深沉的字眼,
  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点美与深沉,至少投起稿来不至于给读者一个恶劣的最初印象?
  仿佛有谁说过:文坛登龙术的第一步是取一个炜丽触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则言不
  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么?
  中国是文字国。皇帝遇着不顺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国运渐趋好转。本来是元武十
  二年的,改叫大庆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份的信任,是我
  们的特征。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口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
  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
  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话又说回来了。要做俗人,先从一个俗气的名字着手,依旧还是“字眼儿崇拜”。也许
  我这些全是藉口而已。我之所以恋恋于我的名字,还是为了取名字的时候那一点回忆。十岁
  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
  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入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我的小名叫
  瑛,张瑛两个字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头想了一会,说:
  “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罢。”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
  意改了。
  (一九四四年一月)
  烬 余 录
  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香港
  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
  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
  干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
  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
  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
  ,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
  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
  。像威尔斯的《历史大纲》,所以不能跻于正史之列,便是因为它太合理化了一点,自始至
  终记述的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
  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们初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
  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不同的场合需要的不同的行头,从
  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
  灰布棉袍,对于头上营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难的时候,宿舍的学生“
  各自奔前程”。战后再度相见,她已经剪短了头发,梳了男式的菲律宾头,那在香港是风行
  一时的,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战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确与衣服有关。譬如说,苏雷珈,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
  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的受过修道
  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耻。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
  穿?苏雷珈曾经顾虑到这一层,向人打听过。这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名。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
  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虽经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
  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
  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
  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
  ,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
  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
  ,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贯
  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
  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寨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
  ,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的女学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时吃
  得特别的多,而且劝我们大家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撙节,试
  行配给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叶上
  的雨。因为怕流弹,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
  。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
  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
  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港大停止办公了,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
  膳宿问题。我跟着一大批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着空袭。我们从
  电车上跳下来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心里也略有点怀疑我们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
  让。——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仗已经打完了。——门洞子里挤
  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
  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浅浅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
  的荒凉。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
  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
  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