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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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聊 更新:2022-12-08 11:15 字数:4682
也不能拖了。附带到西潭村端方他爹的坟头上给死鬼回个话:你就别念叨了,我这不是都好好的么。
兴化县中堡镇王家庄离大丰县白驹镇东潭村其实也就是五六十里的距离,并不远。但是,里下河的平原就是这样,它是一个水网地区,没有通直的大道。你要绕着走,过河,过桥,这一来实际要走的路就不下一百里了,需要一整天的。其实还是远。远了好,遥远的距离最适合寡妇们的二嫁。端方起先是不肯回去的,他也怕。那一头虽说都是亲人,但亲人的见面也不一定都是温暖和愉悦的内容,对于一些特别的家庭来说,自有它刺骨的地方。这里头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和东潭村亲,另外一方面,东潭村又让他别扭。端方从小到大都是在乡亲们的照应之中长大的,这一来满村子就都是他的恩人了。随便拉出一个,只要有一根鸡巴,就是他的亲爹,只要有两个奶子,就是他的亲妈。端方至死也不能忘记离开东潭村的那个上午,母亲一直逼着他磕头,见人就磕。小小的端方不知道自己亏欠了这个世界什么,这一笔债务要到哪一天才能还得清。对自己的故乡,端方的心情只能用一个词语来概括:敬而远之。
端方不想受这样的罪。母亲这一回却没有依他,连拽带拉,拉起来就上路了。沈翠珍因为走得匆忙,也没有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只是到王家庄小学找了一回端正的老师。老师们每个月都拿现钱,手头上到底宽裕一些,就厚着脸皮借了五块,回门去了。
东潭村也无非就是这样,除了人们说话的口音有一些别致的地方,剩下来的,几乎就是王家庄的另一个翻版。几棵树,几间低矮的草房子,中间有一些人。来到东潭村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沈翠珍走进自己的娘家,在小油灯的下面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没见了,老母亲早已是风烛残年,老得都皱起来了,干瘪得只剩下一小把。能拎起来。沈翠珍只看了一眼,刹那间心如刀绞,快步上去,跪在了母亲的脚边。老母亲吓了一大跳,没认出来。老母亲再也想不到自己的闺女能在这样的年底回来,多冷的天,多大的风,多远的路哇。老母亲一口一个“乖乖”,一口一个苦命的孩子,把沈翠珍的心都喊碎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说说罢了。哪里能那样轻巧。母女总归是血肉相联的,有说不出口的温暖和苍凉。利用这样的空隙,端方和小舅舅和小舅母打了一遍招呼,是久别重逢的热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凄惶。一切都是和过去一样的,家里的摆设,还有人,都没变,却都旧了,怎么看都有点似是而非,说到底又还是似非而是。有了悲喜交加的复杂性。端方的心里一直有一样东西,滚烫的,却又是冰冷的,四处拱。沈翠珍跪在地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端正拽过来了,让他跪。端方却一把拖住了,恭恭敬敬地尊了一声“婆奶奶”。端方不能让自己的亲弟弟下跪。对谁都不能。人一旦跪下了,那你就跪不完了。这是没完没了的,会成为习惯。他的弟弟不欠东潭村什么,端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在这个地方跪去。
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翠珍和端方回来的消息传开了,三姑妈、六大爷,五大叔,八奶奶,都来了。一屋子都是人。在这里端方是晚辈,除了打打招呼,端方就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端方在听他们聊。聊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人,还有一些无聊的事,端方一点也不感兴趣。可他们却津津乐道。是的,津津乐道。端方像是在梦中了。却又不是梦,一切都实实在在,伸手就可以摸到。王家庄反而成了一个梦,它退去了,在一天的跋涉之后,它遥不可及。生活是一块豆腐,时光一巴掌把它拍碎了,白花花地四处飞溅。这些捡不回来的碎末才是生活应有的面貌,它们散得一锅,彼此毫无关联。等它们重新盛在一只碗里的时候,你最终认可了它的破碎的局面,反而想不起它原先的方方正正的样子了。它们是酸甜苦辣的。烫。尝一口就热泪盈眶。你能做到的只剩下追记。仅此而已。端方以为自己把这里一切都已经忘光了,到头来,它就在这里。只隔了一天的路。就是有那么一点恍若隔世。
这一夜端方睡得很不好。就在他儿时的那张床上,端方吃惊地发现,那床被窝竟然是他小时候用过的。这个发现惊人了。多年之前的气味飘荡过来了,成了手的指头,摸着他了。生活突然续上了。是怎样的生活又被续上了呢?续在哪儿了呢?端方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反过来看,生活无疑是被切了一刀。砍断了。完完全全被替代了,被覆盖了,成了另外的一副样子。而原有的生活藏匿了起来,被封尘了。其实也就是活埋。这些年自己究竟是在哪儿的呢,是怎么“过来”的呢?端方居然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呢?这个问题并不那么严峻,却有了催人泪下的成分。
客人毕竟是客人,哪怕是在自己的老家。第二天的一大早,端方就被沈翠珍叫起来了,还得上路。是啊,还得上路。端方想起来了,这里只是东潭村。他们还要向西,西潭村在等着他们呢。西潭村才是他端方真正的家,他出生和喝奶的地方。西行了三四里地,西潭村到了。陌生了。端方吃惊地发现,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地方其实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没有记忆。或者说,他所有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蒙上了一层纸。恍恍惚惚的。刚刚来到“自己”的家,颤颤巍巍的爷爷和奶奶一把就把弟兄两个搂紧了。有些活受罪。端正想挣脱,又挣脱不开。端方则麻木着,他透过自己的泪眼,望着另外的泪眼。那泪眼是浑浊的,有了风和霜的内容,有了漫长的时光的内容。端方不停地点头,他的身边站着他的伯父、叔叔、堂哥和堂弟们。谁也没说什么。都在用手拍。无论是谁,一开口将不可收拾。
简单而又短暂的见面之后,最要紧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沈翠珍带领着端方、端正来到了西潭村的乱葬冈。冬日的乱葬冈一派荒凉,树枝是光秃的,草是枯的,泥土是板结的,乌鸦在头顶上叫。这里没有死亡,死亡的气息却格外的浓郁。是鲜活的。许多坟头都已经坍塌了,象征性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幸亏有端方的叔叔带路,要不然,他们会在乱葬冈里迷失了方向。最终,在一个低矮的土黄色的土丘的面前,沈翠珍停下了脚步。在她放开嗓子之前,她扭过了头来。沈翠珍望着她的长子,脸已经变形了。沈翠珍说:“你爹。”
端方怔了一下,似乎刚刚得到了噩耗。他是有备而来的,而这一刻,死亡的消息却反而突如其来,确凿了。端方悲从中来。只是一刹那,他已是五内俱焚。端方的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下了。他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用心地抚摸,最后又捏了一把。泥土都碎了,变成了沙,从他的指缝里流淌出去了。这就是说,端方什么都没有抓着,两手都空空的。端方他想忍着,终于没忍住。他的声音喷出来了。端方喷出来的声音吓坏了端正。.端正跪在端方的旁边,使劲地摇晃他的哥哥。端正惊恐万分,不停地喊:“哥!哥!”
幼年丧父的人都是这样的,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但同时,又是“不知道”的。一方面是出于大人们的善意,他们担心孩子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总是对孩子们说,你爸爸在“睡觉”,你爸爸他“出去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他就“会回来的”。这样的承诺是虚空的,却根深蒂固,时不时会吐露出哀伤的花蕊。另外一方面,人在年幼的时候对父亲到底没有切肤的记忆,时间越长,对父亲的记忆就越是模糊,愈发不相信死亡了。等他大了,懂得了,脑子里其实清清楚楚,却始终摆脱不了一个顽固的幻想:爹“会回来”。爹会在一个神奇的傍晚出现在布满夕阳的小巷,在一个拐角,突然把你叫住,满面都是春风。爹大声地喊出了你的名字,告诉你:“我是你爹,我回来了。”这样的幻想令人肝肠寸断。它是多么的顽固。多么的顽固。但是,只要你不去想它,不去碰它。别碰它,那就好了,和没事一个样。
可“它”终究是要碰你的。“碰”是生活的必需品,迟早要遇上。幼年时你的悲伤可以逃脱,等你长大了,到了你必须面对的时候,你的悲伤还是得补上。全部要还回去。端方趴在爹爹的坟头上,隐藏得极深的幻想破灭了。坟墓在这里作证。沈翠珍如果能体会到端方现在是怎样的万箭穿心,她当年一定会对着年幼的端方无情地告诉他:“你爹死了,他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这样,今天的端方至少就不会这样。这是怎样的死去活来。
悲伤对体力的消耗是惊人的,端方想不到。哭完了,端方的体内居然再也没有了一丝的力气,整个人都软了,抽了筋一样,爬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发呆。天寒地冻,屁股底下很冷,风也起来了,削得人的脸上疼。是端方的叔叔把端方从地上扶起来的。端方这才看见了,母亲还在一边呢。母亲也在发呆。她的目光散了,却聚精会神,是看什么的样子,是什么也没看的样子。是想什么的样子,是什么也没想的样子。母亲突然倒提了一口气,像抽风了。端方走上去,搀扶她。母亲似乎不想站起来,屁股在往地上赖。这一赖母亲又哭了,却哭不动,眼泪也没有了。端方搂着母亲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几乎是把母亲拽了起来。沈翠珍没有站稳,一个踉跄,靠在了端方的身上。风把母亲的头发撩起来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端方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过母亲的头发,突然发现,母亲也老了。端方的胸口又滚过了一阵悲伤,脱口喊了一声“妈妈”。端方一把就把母亲抱紧了。这是他们这一对母子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拥抱。其实也不是拥抱。是在生父的坟头。沈翠珍把她的脖子倚在了端方的胸膛,无力了。软绵绵的。她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回答了端方。
端方在养猪场的小茅棚里躺了两天,两天之后他的体力恢复过来了。他的内脏让开水给煮了一遍。体力恢复了,端方却还是不愿意起来,主要还是太冷了。这么冷的天,起来干什么呢,还不如躺着。红旗、大路等那一干手下倒常常过来,向他作一些汇报,当然还有请示。因为个别的谈话多了,端方意外地发现,他的手下之间并不团结,相互之间总要说一些坏话,打打小报告什么的。在这样的问题上端方一般都不发表意见,免得有所偏袒。他谁也不偏袒,这就是说,他谁都可以收拾。闲得实在无聊了,他就拎出一个来,收拾收拾,解解闷。还是蛮好玩的。内部的斗争与教育永远都是必须的,它是长期的,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更加残酷一点。残酷一点就更加好玩了。端方就喜欢看着他们人心惶惶的样子,这里头有说不出的快乐。闲着也是闲着。端方叼着他的烟锅,想,抽个空还是要把佩全拉出来一次,好生地修理一顿。前些日子佩全的表现可不好了,他以为端方能当兵,迟早会离开王家庄的。他看到了希望,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他的身上滋生了复辟的危险性。这个人哪,怎么说呢,就是不老实,就是不甘心他失去的天堂。佩全最大的问题就是乱说,乱动。这个问题要解决。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要找点苦头给他吃吃,让他吃够了。
端方没有能够立即解决佩全的问题。形势改变了,端方抽不出手来。黑母猪它下仔了。黑母猪的下仔是在深夜,端方睡得好好的,老骆驼提着马灯,一把就把端方的被窝掀开了。端方直起身,懵懵懂懂地问:“怎么回事?”老骆驼的脸上出格地振奋,是事态重大的样子。老骆驼说:“端方,起来,烧水。”端方其实还在做梦呢。在梦中,佩全被大路和国乐揪了出来,被吊在大队部门口的槐树上,所有的人都围绕在端方的周围,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皮鞭。他们在等候端方的命令,准备抽。多好的一个梦,活生生地被老骆驼打断了。端方有些不高兴,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老骆驼这一回没有说话,他把他的下巴指向了地上的黑母猪。端方顿时就明白了。
老骆驼把他的棉袄翻过来了,是黑色的,中间捆了一道绳子。袖口挽得极高。由于兴奋,他的鼻孔里都是鼻涕,来不及擤,只能用胳膊去擦。马灯早就挂好了,灯芯被老骆驼捻得特别的大,这一来满屋子都是马灯的光。昏黄的,暖洋洋的。老骆驼洗过手,把他的中指和食指并在一处,放到黑母猪的产门那边,量了一回,自言自语地说:“快了。你烧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