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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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聊 更新:2022-12-08 11:15 字数: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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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客套的客套了,该虚应的虚应了,大辫子的那张嘴也有点累了,也该歇歇了。她来到了东厢房,看三丫来了。看三丫是假,请三丫进堂屋去坐一坐才是真。无论如何,作为相亲的一个必要步骤,男女双方在堂屋里见一见面,总是一个必需的程序。其实三丫已经见过房成富了,大辫子作为一个过来人,这一点很明白了。一般来说,毛脚女婿上门,做媒的媒婆都会安排他们坐在堂屋的西侧,脸朝着东。这样一来,躲在闺房里的闺女就可以从门缝里看着了。要是她愿意,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要是不愿意那就笃定不会出来了。
三丫没有出去。什么都不说,坐在床沿,就是不说,不动。低着头,一双眼睛无力地望着右下方,在出神。大辫子坐在三丫的身边,伸出手来,摸三丫的头,摸三丫的辫子,最后,又在三丫,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这两巴掌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三丫,别闹了吧,事已至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脑袋,望着大辫子,突然说话了。三丫说;“谢谢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对视了一眼,大辫子立即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谢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辫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时候说话明显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击。这一点孔素贞注意到了,连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贞还是房成富;都没有不安的意思。大辫子在中间早已经给他们相互交过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决心,而不是三丫的态度。说到底这件事和三丫无关,由不得她的。大辫子来到堂屋之后并没有坐,粗粗交待了几句,听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贞重新拿出一只碗来,倒上开水,拎过房成富带来的红糖包,打开来,用指头撮了一把,放进去了。孔素贞把绛红色的糖茶端到大辫子的面前,堆上笑,说:“大辫子;有劳了。’你也该歇歇了,坐下来喝口茶。”大辫子望着孔素贞一脸的笑,看得切切实实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结。大辫子心一软,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辫子说:“嗨,糇死我了。”
接下来的交谈直接抵达了实质,中心议题是娶人。绕了半天,孔素贞避实就虚,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说:“这个家的主我还做得。”等于摊牌了。等于说,丫头是你的了。中心问题反而不再是问题。交谈一步一个脚印,下一个议题自然是娶人的时间。房成富这一头就不用说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铜,搂在怀里才是真的。早搂一天是一天,早搂一天赚一天。他急。光秃秃的脑袋上都出汗了。其实孔素贞也急,在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贞的老到和自尊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引而不发,微笑着,在微笑中静静地期待。大辫子望着房成富,说:“你说呢?”皮匠低着头,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头皮。皮匠说:“还是听妈妈的吧。”大辫子差一点喷出来,这个老黄瓜,刷上了绿漆,倒装起了嫩,八字都没有一撇,都“妈妈”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镇子里的人,不管装得多么老实,骨子里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脸了。老光棍的这一声“妈妈”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贞的这边来了,孔素贞越发不知道怎样才好了。还是微笑,可微笑却越来越硬。大辫子试探性地说:“依我呢,也不要急,隔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话说得是从容了,然而,急在里头。哪有嫁女儿“十天半月的”还说“不急”的呢。孔素贞终于发话了,孔素贞望着大辫子,和大辫子商量说:“三丫的身子单薄,今年就别让她再去割稻子了吧。”这句话很能够体现母女的情分了,体恤得很。大辫子在心里头掐了一遍手指头,割早稻也就十来天的光景了。看起来三丫真的是让孔素贞伤透了心。三丫这个烫手的山芋孔素贞可是一天都不想留了。大辫子顺坡下驴,说:“我就是这么想的。”皮匠笑了。这一次是真笑。可他的真笑比假笑还要难看,鼻子和眼睛都挤在了一起,像鞋底和鞋帮子一样绗在了一起。
返回的水路上房成富一直在和自己的亢奋作斗争。老话说,小人发财如受罪,对的。房成富的亢奋的确已经到了受罪的程度。除了尽力划桨,房成富实在也找不到表达的办法。他压抑得太久太久了,成了性格,成了习惯,成了活法。喜从天降自然也就成了考验。裤裆却安稳了,居然乖巧起来,没有添乱,再也没有作出强有力的反应。想必它也累了。房成富充满了感激,他想感谢一点什么,他一定要感谢一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感谢谁。是谁把三丫送给他的呢?这是一个谜。房成富找不到谜底,他为此而伤神。依照一般的常理,他房成富本来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可他偏偏就娶到了,而现在,他将要娶第二个。那可是一个肉嘟嘟的姑娘啊!肉嘟嘟的!房成富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他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说明自己的狂喜,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表达这种虚空的感激。房成富对自己说:“我宁愿损十年的阳寿!我情愿少活十年!”就在同时,他把自己的寿命毫无根据地放大了,是九十二岁。减去了十岁,他还剩下八十二。够了,还有得赚。老天爷,老天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情愿损十年的阳寿!”
房成富已近乎迷乱。看天不是天,看水不是水。心在跳,嘴巴在唱。一点都没有留意河岸上一直走着一个人。是端方。端方尾随着房成富的小舢板走了一路了,亲眼目睹了这个鳏夫的癫狂。旷野里空荡得很,全是傍晚的阳光,全是傍晚的风。端方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对着河里的小舢板吆喝了一声:
“——喂厂
房成富停住了手脚。他以为岸上的人要过河。虽说急着赶路,房成富还是让小舢板靠岸了。他要帮助别人,任何人。房成富对着端方喊:“小兄弟要到哪里去?”端方没有搭腔,他从河岸慢慢走到了河边,站在那儿,把房成富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开始脱衣裳。先是上衣,后是裤子,最后是三角裤衩。这样的阵势特别了,这个小兄弟有意思了。端方光着屁股,抱起胳膊,跨上了小舢板。在他跨越的时候,裆里的东西十分沉静地晃动。房成富望着端方裆里的东西,又大,又结实,突然怕了。想走。可已经来不及了。端方跨上来,坐下去,开始帮房成富收拾。他把能够看见的东西一样一样丢在了水里。最后伸出手去,要房成富手里的双浆。房成富给了他一把,端方接过来,折了,放在了水里。还要。房成富又把另外的一只给了他,端方又折了,同样放在了水里。出事了。房成富知道出事了。他望着端方,脑子在迅速地盘算,没有结果。端方说:“房成富,认识我吧?”房成富的双手扶紧了船帮,说:“不认识。”端方说:“我可认识你。中堡镇没有我不认识的。”房成富说:“我哪里对不起你过,你告诉我。”端方没有搭理他,一个人闷了半天,笑了起来,把房成富都笑毛了。端方望着房成富,说:“三丫我睡过了。”这句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接砸在了房成富的脑袋上。他瞟了一眼端方的裤裆,同样闷了半天。房成富最后说:“没事。没事的。”端方提高了嗓子,说:“我有事!她是我的女人!——你不许再到王家庄来,听见没有?”房成富说:“我花钱了,我买了肉,酒,还有——”端方打断了房成富,说:“我还你。我今天帮你省下医药费,就算清了。——要是再来,你的眼珠子会漏血,你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端方说:“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
第十二章
庄稼生长在泥土里,然而,决定它命运的却是天。比方说,老天爷给它多少日照,是给它曝晒,还是给它阴霾。比方说,给它多少水,是给它洪涝,还是给它干旱。比方说,给它什么样的温度,是给它酷暑,还是给它严寒。这些都是关键,直接关系到庄稼最后的收成,甚至,关系着庄稼的死活。还不只是这些。老天爷如果不给面子,庄稼们会生病,就说稻子吧,会得“纹枯病”,好端端的一棵秧苗,就是不抽穗,最终什么都不是了,成了草。庄稼还会长虫子,那些疯狂的、蛮不讲理的虫子把庄稼的枝叶或浆汁当成了它们的大餐,它们抢在你的前面,把你的谷物统统吃光,统统喝光。最后,你收回去的仅仅是瘪子——这些都是“天”的厉害。然而,毛主席发话了,人定胜天。干旱算什么?洪涝算什么?几个虫子又箅什么?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消灭虫子与病灾的工作交给了农药。水稻有纹枯病么?那好吧,那就来点“叶棵净”。“叶棵净尸是专治纹枯病的良药,可以说药到病除。麦苗生牙虫了?可以用“二三乳剂”去对付。棉花有棉花的办法,洒一点“乐果”,实在不行了可以用“蚨喃丹”。当然了,最剧烈、最有效的农药还是“敌敌畏”,它有极好的广谱性,不管你是什么庄稼,不管你是什么病,不管你是什么虫子,只要你是“敌人”,敌敌畏——这是一个所有的“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绝对叫你屁滚尿流,死无葬身之地。
三丫手里端着的正是“敌敌畏”。她要消灭的不是病虫,而是她自己。用“敌敌畏”杀死自己,是企图寻死的乡村女人或乡下姑娘们最新的创造。比起投河来,比起上吊、跳井、撞墙、剪气管、抹脖子来,喝农药利索多了,也科学多了,一句话,省事多了。是时代的一个进步。三丫喝农药的时间是在中午,吃中饭的时候。孔素贞刚刚把碗筷放在饭桌上。大贵坐下来了,红旗也坐下来了。孔素贞突然闻到了一股不好的气味。鼻孔吸了两下,是农药。农药的气味鬼祟得厉害,像会飞的蛇,在屋子里到处吐舌头。孔素贞放下勺子,心里头突然有些阴森,四下看,三丫的房门是掩着的。孔素贞喊了一声:“丫!”孔素贞立即又补了一声,“丫!?蹑手蹑脚上去了,推开来,一下子愣住了。三丫正站在床边,手里头拿着一只瓶子。三丫没事一样端详着瓶子上的骷髅,骷髅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有的只是黑色的,深邃的洞。一共是五个。而嘴里的每一对牙齿都十分地对称,安安静静地咬牙切齿。看起来三丫已经端详了一段时间了,终于好了。她把瓶口对准了嘴巴,一骨碌仰起了脖子。孔素贞还愣在那里,都没有来得及叫喊,却已经扑上去了。孔素贞一把打开了三丫手里的药瓶。药瓶掉在地上,破碎了。药瓶的爆炸声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恐怖,甚至还有些闷。只是飞到远处的碎片悠扬得厉害。而农药的气味丧心病狂了。会飞的蛇即刻变粗了,变长了,成千上万,黏乎乎的,塞满于屋子。孔素贞一拍屁股,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这才喊了一声:“肉!肉!我的肉哎——!!”
王大贵背起三丫就往合作医疗跑。他的急促的脚步差不多就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宣传员,一路狂奔,一路呐喊。一眨眼,王家庄喧闹起来了。王家庄本来是安静的,王家庄本来是阒寂的,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事件”,一直预备着“事件”的发生。现在好了,“事件”到底来了,寂静一下子打破了,石破天惊。消息就是命令,也就是喘口气的工夫,所有的人都冲出了家门,他们在跑。许多人都在咀嚼,许多人的手上都还握着碗筷。他们冲到了孔素贞的天井,当然,扑空了。他们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凭借着对事态的发展无与伦比的判断,直接向合作医疗冲锋而去。在孔素贞的家与合作医疗之间,一路鸡飞,一路狗跳。王家庄沸腾了。人们堵在合作医疗的门口,窗口,竭尽全力去抢占最为有利的地形。为了能够抢占最佳的视觉角度,一个制高点,一些人甚至都爬到树上去了。最后出场的当然是最关键人物,是兴隆。人们在给他让路。兴隆一边走,一边卷袖口。到了进门的时候,他的袖口差不多也卷好了。合作医疗的小屋里全是人,密不透风,几乎都没法转身。兴隆说:“把人抬到外面去。”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