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2-12-03 20:03      字数:4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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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我吃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客人不知,现在于面涨价了。”
  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着湖水青一块、紫一块,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达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着。”
  张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 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好贵也无妨。”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是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过江,一路走去,那绍兴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绍兴住下。
  次日,又去探过禹穴,见了岣嵝碑,一字不识。那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说法,虽然不错,却总没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两人访明了到嵊县的路,一直进发。到得嵊县,原来小小一个城池,依着在上海打听的路儿走去,只见几家绅户,也有挂着“ 进士第”匾额的,也有挂着“大夫第”匾额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门外贴了一张朱笺纸,上写着“奉宪委办秦晋赈捐一切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分局”,又挂了两面虎头牌,上写着“ 账捐重地,闲人莫入”,四扇大门里面,又挂着四顶红黑帽,两条军棍,两根皮鞭。济川见这里气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职,却见门外还挂着一块儿红漆黑字牌儿,上写着“ 钦加四品衔候选清军府畲;公馆”字样。济川喜道:“ 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时行李未到,他便同张先生上去敲门。那知门是开的,门房里抹牌的声音响亮,见有人进来,就有一个管家,穿着黑洋绉的单衫,油松大辫,满面烟气触鼻,问是那位,找谁的?幸而济川记得他母亲的话,晓得这姨母家是讲究排场的,所以带了一张名片放在身边,当下正用得着,就在怀里掏了出来,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进大厅,打了一个转身出来,挡驾道:“老爷不在家,捕厅衙门里赴席去了,二位老爷有什么话说,待家人替回罢。”济川道:“老太太总在家的,你上去,回说我是上海来的外甥便了。”那管家见是老太太面上亲戚,才不敢怠慢,说了声“请花厅上坐,待家人进去回明白了再说。”济川叫他派一个人在门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张先生随他走进厅上。原来小小三间厅中间,放了一张天然几,底下两张花梨木桌子,两旁八张太师椅,四张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摆了一张炕牀;,下首的屏风是开着通上房的。中间挂的对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属”,下款是“罣亭汪鸣銮”。两旁壁上,杂七杂八挂着些翰苑分书的单条。济川合张先生在那中间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会,那管家出来说:“请!”济川嘱咐张先生在花厅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进去。
  原来花厅背面,一式也是三间,一间走穿,两间有四扇屏窗隔开,高挑软帘,料想里面是间书房。济川再走进去,原来一排五间房子,一边有两间厢房,一边走廊。由那走廊绕进,便是上房,却一色的大玻璃窗,红纱遮阳。中间屋里,上首摆了个观音香案,黄纱幔儿,檀来之香,维绕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团上念高王经哩。济川在家侍奉母亲惯了,晓得经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说话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见,呆呆的站在当地。只见他姨母一面念经,一面却把头朝着济川点了两点,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门里帘子一掀,一个老妈领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来,向济川磕头,叫表叔。那老妈又问姨老太太好。
  此时济川的姨母经已念完,济川上去拜见他姨母,问了他母亲一番,非常亲热。叫人把他安置在外书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济川道:“外甥会去招呼的,花厅上还有送外甥来的一位张先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传谕家人倒茶、打脸水,安置牀;铺,又骂他们说老爷不在家,就那般偷懒,客来了也不招呼,仔细老爷骂你们。济川要见表嫂,内里传说有病,不能出来相见。然后济川退到外面,有人领了他同张先生到外书房里去。
  原来这外书房在花厅旁边,另外一重门,南北相对两间,里面还幽静。窗前两棵芭蕉,一棵桂树,可惜开的不盛,也有些香气扑来。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的红纸簿面的是旧结绅,黄纸簿面的是旧朱卷。家人正在添设牀;铺,恰好行李小厮已到,就拿来一一安放妥当。书童住了对面一间。济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说话,只听得外边一片声喧,家人报道:“老爷回来了!”又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有轿子放下的声音,有老爷叫“来”的声音,有家人答应“是、是”的声音。济川暗道:“我这表兄又不是现任做什么,为什么闹成这个派儿?住在他家,看他这种恶毒样子,如何看得惯呢?既到此间,也叫无法,只索耐几天罢。他既到家,我应先去拜他。”就约张先生同去。张先生一向在买卖场中混惯,没有见过官府排场的,有些拘束,不愿意去见。济川道:“我们住在这里,能不合他见面吗?你虽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儿。”张先生没法,只得同了济川,叫小厮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
  原来他表兄赴席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气了。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经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个呵欠,烟瘾;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瘾;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最恨吸鸦片。
  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他问到自己,就扳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辞官 惧洋兵乡绅偷进府
  却说济川的表兄,听他说话,有些讥讽,觉得难受,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兴,偶然吸两口烟,也不妨的。愚兄听现在那些维新人常说起要卫生,这是卫生极好的东西。而且现在,凡做大官的人,没有一个不吃的。愚兄别的不肯趋时,只这吸烟,虽说因病,也要算是趋时的了。”
  济川听了这些言语,更不耐烦,只得告退,道:“小弟还要去挂点拴点行李,等会儿再谈罢。”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时,不要客气。”济川道:“说那里话,只是打搅不安。”是晚,他表兄备了几样菜,替他俩接风。次早,张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济川就住在他表兄处。
  你道济川的表兄是什么出身?原来他父亲也是洋行买办。
  他小时跟着父亲在上海,也曾进过学堂,读过一年西文,只因脑力不足,记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废。倒是中文还下得去,掉几个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应应考,弄个秀才到手,荣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杨州盐商,他就顶了个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应过一次考试,知道自己有限,难得望中,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个双月候选同知。未几,他父亲去世了,回到嵊县三年服满,他以为自己是司马前程,专喜合官场来往。无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他手中颇有几文,尚还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撑这个场面,除非有个大阔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里有位大乡绅畲;东卿先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虽然告老在家,他那门生故旧,到处都有,官府都不敢违拗他,去投奔他试试看。想定主意,便趁畲;东卿先生生日,托人转弯送了重重的一份礼,又亲去拜寿,见面叙起来,虽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却总是一个祖宗传下来。东卿先生因绍兴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谱系,要是有辈分的,来往来往,也显得热闹些。当下查了仔细,果然同谱,只因乱后家谱失修,又他们迁居外县,所以中断的,排出辈分,却是平辈。从此便与他认定本家,自然把他阔得了不得了。这济川的表兄,本名荣,因东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里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