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2-12-03 20:03      字数:4689
  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划筹划,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着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 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兑;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着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着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着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着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着,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着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着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会党慈母心惊 议避祸书生胆怯
  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丬;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