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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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令夕改 更新:2022-12-03 20:02 字数:4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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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几人,正在谈得高兴,忽见隔壁桌上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同桌吃茶,还一同在那里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看那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身上穿了一件蓝湖皱皮紧身,外罩一件天青缎黑缎子镶滚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裤子,脚下跌着一双绣花拖鞋,拿手拍着桌子说话;指头上红红绿绿,带着好几只嵌宝戒指,手腕上叮吟当啷,还有两付金镯。贾家兄弟瞧了,以为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内眷,所以才有如此打扮,及至看到脚下拖着一双拖鞋,又连连说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断无趿着鞋皮就走出来上茶馆的!”既而一想,听说上海这两年有人兴了一个什么不缠足会,或者这女人就是这会里的人,也未可知。贾氏兄弟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看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瘦长条子,身上也穿着湖皱袍子,把个腰礼的瘦挺绷硬,腰下垂了两幅白绸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长袖马褂,头上小帽,有一排短头发露在帽子外面,脚下挖花棉鞋,嘴里含着一根香烟,点着了火在那里吃。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对面,但是只有女人说的话,那男人却拿两眼睛看着鼻子,一声也不言语。再看那两个男人,却是一边一个,在上首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连个帽结子都是黑的。这个人一脸横生肉,没有胡须,眼望着女人说话,并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个短搭,虽有正月天气,却不戴帽子,梳的净光的一条大辫子,四转短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覆在头上,离着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着蓝湖皱大皮棉袄,腿上黑绒裤子,黑袜,皮鞋,脸上却带了一付外国黑眼镜,这个人有时也替那女人帮腔两句。但是,一个个那朝着带黑帽结子的人说话,并不理那个瘦长条子。贾氏兄弟见此四人,不伦不类,各自心中纳闷,看了一回,便回过头去请教姚老夫子,问这三个人是做什么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边桌上有个人对他说道:“ 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拆了姘,姘了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报新书看的多了,晓得上海有一种轧姘头的名目,颇合外国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闹大了,连着公堂都会上的。姚老夫子此时只因三个高徒,一个儿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装作不听见,不理他们。贾子猷连问两声不答,便晓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过于追问,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岂知正要往下听,忽见女人同那个瘦长条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团,带黑帽结子的人,立刻站起来吃喝,不准他二人动手。他二人不听,戴黑帽结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边,朝着楼下一招呼,早有一个中国巡捕,一个红头黑脸的外国巡捕守在门口。等到上头一对男女刚刚下楼,跨出了门,早被两个巡捕拖着朝北而去,后边还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于是楼上吃茶的人,纷纷议论,就有人说:“刚才这个女人,名字叫做广东阿二,十三四岁上曾在学堂里读过一年的外国书,不晓得怎么到了十七八岁上,竟其改变了脾气,专门轧姘头、吊膀子。那个瘦长条子,是在洋行里当跑楼的,不晓得怎么就被他吊上了。如今又弄得这么一个散场,真正令人难解。现在一同拖到大马路行里去,论不定明天还要解公堂哩。”又有人说:“那个戴黑帽结子的人,就是包打听的伙计。他们拆姘头拆不好,所以请了包打听的伙计来,替他们判断这件公案。后来连着包打听的伙计都断不下来,所以才拖到行里去。”说到这里,便有人问刚才那个穿短打的是个什么人。那人道:“那个是马夫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专门替人家拉皮条的。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条。如今到了拆姘头的时候,仍旧找着原经手。原经手劝不好,只怕明天还要陪着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见他们所说的都是一派污秽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儿子、学生听了要学坏,正想喊堂倌付清茶钱,下楼回栈。
刚正付钱的时候,忽又听得楼梯上咯咯咯一阵鞋响,赛如穿着木头鞋一样。定睛看时,只见上来一个人,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国衣裳,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了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人刚刚走到半楼梯,就听得旁边桌上有个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帅,这里坐!元帅,这里坐!”那来的人,一见楼上有人招呼他,便举手把帽子一摘,擎在手里,朝那招呼他的人点了点头。谁知探掉帽子,露出头顶,却把头发挽了一个警,同外国人的短头发到底两样。他们师徒父子见了,才恍然这位洋装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改变的。再看那个招呼他的人,却戴着一顶稀旧的小帽,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也不剃,一脸的黑油,太阳照着发亮;身上一件打补钉的竹布长衫,脚上穿着黑袜,跌了一双破鞋。当下师徒五个人,因见这两个踪迹奇怪,或者是什么新学朋友,不可当面错过,于是仍旧坐下,查看他们的行动。只见来的这个洋装朋友,朝着这人拱手道:“黄国民兄,多天不见,来了几时了?”黄国民道:“来了一点多钟了。”洋装朋友道:“国民兄,我记得你还是去年十月里,我们同在城里斗蟋蟀的时候我同你在邑庙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头。如今一转眼又三个月,你的头发已经长的这般长,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黄国民道:“外国人说头发不宜常剃,新剃头之后,头发孔都是空的,容易进风,要伤脑气筋的,所以我总四五个月剃一回头。”一面闲谈,一面又问洋装朋友道:“元帅,你吃点心没有?”洋装朋友道:“我自从改了洋装,一切饮食起居,通统仿照外国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两顿饭,每日正午一顿饭,晚上七点钟一顿饭,平时是不吃东西的。但是一件,外国人的事情样样可学,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换新衣裳,我是学不来的。”
黄国民道:“外国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龌龊,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么你不学?”洋装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头一样,怕的是容??伤风,伤了风就要咳嗽,咳嗽起来就要吐痰。你几时见外国人吐过痰来?我们谈谈不要紧,倘是真正遇见了外国人,有了痰只好往肚里咽。记得去年十二月里,我初改洋装的时候,一心要学他们外国人,拿冷水洗澡。谁知洗了一次,实在冻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伤风,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个外国人来拜会我,同他讲了半天的话,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瘪得要死。所以我从今以后,再不敢洗澡了。”
黄国民道:“还是你们洋装好,我明天也要学你改装了。”洋装朋友道:“改了装没有别样好处,一年裁缝钱可以省得不少,二来无冬无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时候,愁着没有衣服穿。”黄国民道:“夷场上朋友,海虎绒马褂可以穿三季,怎么你这件外国衣裳倒可以穿四季呢?”洋装朋友道:“不满你说,你说我为什么改的洋装?只在中国衣裳实在穿不起,就是一身茧绸的,也得十几块钱。一年到头,皮的、棉的、单的、夹的,要换上好几套,就得百十块钱。如今只此一身,,自顶至踵,通算也不过十几块,非便可以一年穿到头,而且剥下来送到当铺里去,当铺里也不要。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钱?”黄国民听了,不觉点头称是,连说:“兄弟回去,一定要学你改良的了。”正说话间,只见洋装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东西咬他痒痒似的,举起手来一摸,谁知是一个白虱。洋装朋友难以为情,立刻往嘴里一送,幸亏未被黄国民看见。不料隔壁台上贾葛民眼睛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告诉了大众。姚老夫子也听出这两人说的话不过如此,随即立起身来,领了徒弟、儿子,一同下楼,仍由原路回栈。等到走至栈中,正值开饭,师徒四个商量,吃完了饭,同去买书。霎时间把饭吃完,姚老夫子便嘱咐儿子道:“你过几天就要到学堂去的,你还是在栈房里静坐坐,养养神,不要跟我们上街乱跑,把心弄野了,就不好进学堂了。”儿子无奈,只好在栈里看守行李。
他们师徒四个,一同出门,贾家兄弟三个,更把个小厮带了出去,说是买了东西,好叫他拿着回来。当时五个人出得三马路,一直朝东,过望平街再朝东,到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大城门洞子似的。贾家三兄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要姚老夫子领他们进去逛逛。姚老夫子连连摇手道:“这是巡捕房,是管犯人的所在,好好的人是不好去的。”三兄弟只得罢手。跟着姚老夫子朝南,到了棋盘街,一看两旁洋货店、丸药店,都是簇新的铺面,玻璃窗门,甚是好看。再朝南走去,一带便是书坊,什么江左书林、鸿宝斋、文萃楼、点石斋各家招牌,一时记不清楚。姚老夫子因历年大考、小考、赶考棚的书坊,大半认识,因同文萃楼的老板格外相熟,因此就踱到他店里去看书。
谁知才进了店门柜台外边,齐巧也有一个人在那里买书。那人见了姚老夫子,端详了一回,忽地里把眼镜一探,深深一揖道:“啊呀!文通兄,你是几时来的?”姚老夫子听了,不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极熟的熟人。
你道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率领贾家三兄弟,从春申福栈房里出来,一走走到棋盘街文本书坊,刚刚跨进店门,正碰着一个人也在那里买书,见了姚文通,深深一揖,问他几时到得上海,住在那里。姚老夫子本是一个近视眼,见人朝他作揖,连忙探去眼镜,还礼不迭。谁知除了眼镜,两眼模糊,反辨不出那人的面目,仔细端详,不敢答话。那个朝他作揖的人,晓得他是近视眼,连忙唤道:“文通兄,连我的口音都听不出了?请戴了眼镜谈天。”姚文通无奈,只得仍把眼镜戴上,然后看见对面朝他作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年胡中立。这胡中立乃是江西人氏,近年在上海制造局充当文案,因总办极为倚重,重新又兼了收支一席,馆况极佳,出门鲜衣怒马,甚是体面。从前未曾得意之时,曾在苏州处过馆,他的东家也住在宋仙洲巷,因此就与这姚文通结识起来。后来又同年中了举人,故而格在亲热。近已两三年不见了,所以姚文通探了眼镜,一时辨不出他的声音。等到戴上眼镜,看清是他,便喜欢的了不得。两个人拉着手问长问短。站着说了半天话。姚文通告诉他,此番来沪,乃是送小儿到学堂读书,顺便同了三个小徒,来此盘桓几日。
今早到此,住的乃是春申福栈。等小儿进了学堂,把他安顿下来,就要走的。说着,又叫贾家三兄弟上来见礼。彼此作过揖。
问过尊姓台甫,书坊里老板看见他到,早已赶出来招呼,让到店堂里请坐奉茶,少不得又寒喧了几句。当下姚文通便问胡中立道:“听说老同年近年设砚制造局内,这制造局乃是当年李合肥相国奏明创办的,李合肥的为人,兄弟是向来不佩服的,讲了几回和,把中国的土地银钱,白白都送到外国人手里,弄到今日国穷民困,贻害无穷,思想起来,实实令人可恨!”胡中立道:“合肥相国,虽然也有不满人意之处,便是国家积弱,已非一日,朝廷一回一回派他议和,都是捱到无可如何,方才请他出去。到了这时候,他若要替朝廷省钱,外国人不答应,若要外国人答应,又是非钱不行。老同年!倘若彼时朝廷派你做了全权大臣,叫你去同外国人打交道,你设身处地,只怕除掉银钱之外,也没有第二个退兵的妙策。”姚文信道:“朝廷化了千万金钱,设立海军,甲午一役,未及交绥,遽尔一败涂地,推原祸始,不能不追咎合肥之负国太甚!”胡中立听他此言,无可批驳,便说道:“自古至今,有几个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