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开了      更新:2022-12-03 20:02      字数:4901
  亲爱的朋友,我给你寄上一朵花,是昨天夕阳西下时分,我从夏多勃里昂的墓地采来的。海洋美丽,天空玫瑰色,空气温和,这是色彩缤纷的夏天一个傍晚,它是如此富丽堂皇,以致显得凄凉。一个又热烈又忧郁的傍晚,一如初恋。
  墓地的花岗岩盖上,放着几朵已经脱水的红玫瑰,我这才想起不曾带“手信”来。随手在山坡上采了一把小黄菊献上。八月的和风在海面上吹过。彩云在天空飘浮。浪涛在山下拍打着岩石。海鸥在头顶上盘旋。几个游人在小岛上漫步。日头西斜了。潮水又涨了。通向陆地的石路开始被淹没。工作人员前来通知我们尽快离开,已经要涉水而过了。时间就这样过去。人生就这样过着。夏多勃里昂出生的房子在后边,他的墓地在眼前,生死两处地方距离很近,每时每刻打着照面。然而,从生到死这个距离之间,他马不停蹄地走路。作为冒险家,他到过美洲,跟移民一起打过仗,受过伤,成为他青年时代的一件大事;作为作家,他是浪漫派的始祖,开创了一个时代一个流派的风气,从《阿达拉》一直写到《墓畔回忆录》;作为政治人物,他多次成为驻外使节,直到官拜外交部长;他曾经跟拿破仑做过冤家,敢于指着他的鼻子骂,却有本事使拿破仑对他处处眷顾;他与一代美人雷加米耶夫人相恋数十年,最后死在她家里,死在她身边。生和死原来是人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在这两件大事之间,尽管做些事情。这就是夏多勃里昂的人生。不也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么?
  骆驼背上的学者
  如果你相信撒哈拉沙漠是一个空寂无人的世界,你就错了。你作为旅客到那里,也有机会看到骆驼队在地平线上缓缓而过,这是沙漠中的游牧民族在贩运货物,转移营地或者放牧。一个沙丘后面,也可能突然出现一个蓝人(爱穿蓝袍的柏柏尔人),一个游牧家庭的帐篷。在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有七十年时间,还有一位学者经常在里面游荡。他有时步行,有时骑在单峰驼背上,在沙漠中纵向横向走着千里万里路程,为的是进行他的科学考察。这个人就是游牧学者莫诺(Théodore
  Monod 1902—2000),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大学者,一个罕见的传奇人物。
  从利比亚到埃及,一直伸展到尼罗河畔那片面积广阔的东方撒哈拉沙漠,从1923年开始,大半个世纪以来,沙漠上的贝都因人(Bédouin)、蓝人、图亚雷克人(Touareg),当他们进行放牧或走经沙漠时,会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他头戴鸭舌帽,架上一副墨镜,满脸髭须,脸庞晒成古铜色,一身一脸的尘封土熏,像一个沙漠圣人。他一手拿铁锤,一手拿鹤嘴锄,眼睛永远盯着地面,永远在寻找着什么。数十年下来,他们眼看着他胡子逐渐花白,身子越来越脆弱,背项也慢慢弯曲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于是,他们相信这个人越是活下去,前面的日子越长,死亡离他越远,他将永远在撒哈拉待下去。
  莫诺原来是一个鱼类和甲壳类动物专家。1922
  年,他从学校毕业出来后,为写一篇关于甲壳类动物的论文,专程到毛里塔尼亚海岸去进行实地调查研究。但就在毛里塔尼亚海岸上,他一下子遇上两个大洋:一个是大西洋,一个是沙漠之海。千秋万世只此一时,他对撒哈拉一见倾心,没有一分钟的犹疑,马上决定改变一生的航向。就在船只离岸返回法国的时候,他没有登船,而是登上“沙漠之舟”。他骑上一只单峰驼,跟一队摩尔人穿过毛里塔尼亚的沙漠,一直走到塞内加尔的首都达卡,开始了第一次沙漠远征,给他的游牧学者生涯揭开了序幕。以后的七十年,他就不断在沙海中航行。
  撒哈拉这片相当于非洲三分之一面积,接近九百万平方公里的沙海,曾经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从沙漠中挖掘出来的化石证明,两亿或三亿年前,这里是一片海洋;十五万年前,还是一片绿洲,地上森林密布,林中有犀牛、大象,水中有河马,这就是从前的撒哈拉历史。几年前,笔者游览摩洛哥境内的撒哈拉时,在一些露出地面的石块中,就可以看到各种海洋生物的化石。当地的蓝人,冬天做游客生意,酷热的夏季就去开采化石。开采的方法是挖一条隧道通向地底或石山。沙漠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开采,那里化石之多匪夷所思,不但旅游点的礼物店、小铺子,都充斥着化石制品,就连酒店接待处的巨型柜台,镶嵌洗脸盆、浴缸的石台,放厕所擦的匣子,都是用满是海洋生物化石的石块打成的,使你感到一种过分的奢侈,近乎暴殄天物。这样一个埋葬了所有海洋生物的巨坟,对一个研究鱼类和甲壳类的专家来说,无疑是一个阿里巴巴宝藏。
  都说沙漠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世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都说沙漠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太阳是统治一切的暴君,酷烈的光线使人失去方向,将动植物的水分抽干。一旦黑夜来临,气温又可以降到零度以下。沙漠的冷酷,原是要将文明世界的人赶绝的。但它赶不走莫诺,因为莫诺有一颗好奇心。他说:“我纯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好奇者。我喜欢奥斯卡·王尔德这句话:‘我可以抗拒一切,除了诱惑。’对我来说,诱惑就是要认识,要在知识这座建筑物身上加上我的一块石头。”好奇心把撒哈拉这个空荡荡的世界,变成他寻求知识的天地。他以一个鱼类学者的身份进入沙漠,七十年后从里面出来,到2000年11月22日,以九十八岁的高龄在凡尔赛逝世,这位法兰西科学院院士,法国自然科学馆鱼类实验室主任,已经是著名的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地理学家、地质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种学家,一个罕见的全能学者,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大学者。是撒哈拉把他变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如果要问,为什么沙漠这样的大空世界,竟可以造就一个人。回答是,因为这个人热中于沙漠,付出了他的热忱和孜孜不倦。1925年,他到非洲喀麦隆,给喀麦隆河的水中动物作了全面统计;1927年,在苏丹,即现在的马里境内,和W。贝尔纳一起发现了“阿塞拉人”的人体骨殖化石,这种极少有的珍贵发现,可以回溯到人类的新石器时代,给考古学、人种学立下了一个里程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又在毛里塔尼亚发现了1916年掉下来的一块陨石。进入非洲和沙漠以来,他的植物标本图的收集,达四千八百种。他的拉丁化的名字monodi,跟三十多种植物,三十多种昆虫,五十多种甲壳动物的名字连结起来,还未曾将无数的鱼类、甲壳类、被囊类、两栖类、多足类等动物计算在内。1940年,他在利比亚的Tibesti沙漠发现了一个植物的新品种,后来这个品种的植物就以他的拉丁化的名字,命名为Monodiella
  Flexuosa。
  沙漠远征的过程,就是他的科学考察的过程。这种远征,他进行过无数次,其中一次从瓦丹到阿鲁安,全程九百公里。两个水源之间的距离也是九百公里。他以步行或骑在单峰驼上,来走完这段极长的沙漠之路。他一路收集动植物标本,收集石块,作为地质学和地球物理学的研究。积数十年沙漠生活的经验,写下了十部有关海洋生物,非洲地区和撒哈拉的地质、地理、生物等学术著作。关于沙漠长征的故事也有几部,如:《利比亚沙漠》(Désert
  libyque)、《天主的剑》(Le fer de Dieu)、《深海潜水》(Plongées
  profondes)等。他在沙漠上东奔西跑,为的是扩大人类的知识面。“有些人认为,科学和植物学的世界已被全部认识,这是错误的,事实上不断有新品种发现。我们这些自然主义者,要做的就是寻找,再寻找。”他说。
  他羡慕沙漠中的游牧民族,称他们为“最后的自由人”。他喜欢独自出发,去承受沙漠中严峻的考验:风沙、烈日、严寒以及最低限度的食水和粮食。一旦远征,就让偶然来引路。他说沙漠是教人谦逊的学校,课程是无边的静寂,使人走向内心世界。
  只是,在二十世纪这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无论哪一门科学,探索方法都十分现代化,使用的都是科学仪器。莫诺却以一个十八世纪手工业者的方式,以一个冒险家的精神来进行他的科学活动,难免使人好奇,只觉得他的传奇后面,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秘密。他个性孤独,深沉,克制,喜欢宁静,渴望空阔的空间,沙漠成了他的心灵呼唤。一旦进入沙漠,就像进入了宗教,以对沙漠的热忱来点燃自己的灵魂。撒哈拉就这样成了他最理想的遁隐地方。“在撒哈拉的旅途中,碎石和骨殖的发现,总是使我陷入一种绝对当中。”绝对这个字眼使人心里一震。直到那时候,你仿如明白莫诺果然是一个绝对的追求者。绝对的贫乏,绝对的空间,绝对的孤独,绝对的静寂,绝对的人生。他祖上五代都是新教传教士,他的人生轨道,原来早已明白地摆着。但据他自己说,由于不善言辞,不善跟人打交道,才放弃教士生涯,选择沙漠作为他的天地。他戏称沙漠是他的教区,沙丘和石山是教堂。他的宗教本质使他反战,反暴力,反核武器,反狩猎,反虐畜,要求社会平等,为无证件的黑市移民和无居屋者呼吁。在他眼里,眼下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它充满暴力,谎言,不公道。他要逃避现实世界的干扰,一直逃到沙漠中去。进入沙漠实际是他的精神追求,是对绝对的追求。在他的著作《地与天》中,他说:“沙漠美丽,因为它干净而不撒谎。”沙漠既满足了他的精神世界,也造就了他的科研事业。
  1994年10月,年届九十二岁高龄,他才最后一次从骆驼背上下来,结束了他的1993—1994年度最后一次沙漠远征,为他那有过七十一年历史的远征画上一个句号。到1997年,他以九十五岁的古稀之年,为再找一棵他所发现的那种植物,再次返回利比亚沙漠。因为当初那棵已经制成标本,研究工作又需要另一棵。他带着五十七年前那股热忱回到Tibesti
  沙漠去,依然怀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原来他的生命之源,正好是他的好奇心和孜孜不倦。但经过半个世纪以后,沙漠的地理环境完全改变了,曾经存在过的一道水源亦已消失。那时候,莫诺已经严重失明,却像一个年轻人,兴奋得搓揉着双掌,向他的同伴讲述沙漠的故事。他手拿一根拐杖,在沙漠上长久地徘徊踯躅,眼睛依然盯着地面。他寻找的是什么?是那棵Monodiella
  Flexuosa,他的人生的重要标记,还是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中国博物馆里的意识流
  每次陪同朋友参观枫丹白露皇宫,如果时间充裕,总要看看里面的“中国博物馆”。中国是文明古国,所有国家都有理由收藏她的艺术品。但是,一个深藏在中华帝国深宫的景泰蓝麒麟,不一定有理由成为拿破仑三世的皇后的私藏物品,也不一定有理由藏在枫丹白露皇宫里。这个乾隆时代的虚构动物,嘴巴半张,双角下长鬃披垂,尾巴散开,一副恐吓状。它的天职是辟邪,给人带来好运。没有麒麟,中国人会丢失一个古老的梦。但曾几何时,它自身难保,让人放在布袋里,从东到西,去到另一国度,从一座皇宫去到另一座皇宫。
  跟这个麒麟陈列在一起的玉器、景泰蓝、瓷器、木塑、壁画、盔甲等,即使你第一次看见,也觉得熟悉;即使混在万千艺术品中,你也会第一眼认出,因为是绝对的Made
  in
  China。尽管有的已改头换面,如景泰蓝卒塔婆和花瓶上,焊接上西洋烛台,有的改为吊灯。在这些古器面前,虽说心里平和,却很难不在历史的烟尘,战火的飞灰中意识流一下……
  首先,它们将你带回到中华帝国的辉煌时代中去,因为每一件艺术品都是它闪出的星火。试想十七世纪中至十八世纪末的清朝,康熙、雍正和乾隆,开辟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广阔无边的中国统治着亚洲。在这一百五十年间,法国是路易十四皇朝,俄国是卡德琳一世女皇,英国是乔治三世,这些国家都处于上升状态,但在领土上和经济上,都无法与这个处于中原的帝国匹敌。圆明园的开辟,是国家经济政治稳定的反映,所收藏的珍品的丰富,可想而知。
  康熙曾经赠给雍正一座别墅,地点在北京城外八公里。1723年雍正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