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2-12-03 20:02      字数:4720
  “其实我回过一趟屋子,你睡着了,就是我往那棵夹竹桃里送第三封信的时候,真是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觉得到处都是死路,我就蹲在床边上看着你,你那时候在发烧,呼吸特别重,重得吓人,就像是下一口气都再也喘不上来了,我再看不下去了,见旁边有个枕头,我一把就拿起来了,知道我想干什么?
  “啊,想把你捂死,然后自己再去跳楼。真是这么想的,枕头也拿起来了,闭上眼睛就要捂下去,还是没有捂,不光是舍不得,还觉得我这九百七十二天不能就这么白过了!后来,又坐了一会儿,倒是帮你把被子捂好了,就走了,从进屋子到出来一共不到十分钟。”
  “……九百七十二天?”
  “是,九百七十二天。”囡囡擦了一把眼泪,“其实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我的时间表和你的时间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从来没告诉过你:从我下定决心和你在一起,我的时间表就和你不一样了,别人把一天就当一天过,我把一天当三天过,别人的一天是二十四个小时,我的是七十二个小时,只有这么过才觉得对得起我爱上你一趟。有时候走在路上,看着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就觉得比他们要幸福得多,为什么?就因为我每天都过得比他们长;后来就不是了,自从你住进隔离病房,我就又加了一天,把一天当成四天过了,以前当三天过的时间统统改成四天。还记得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十一月。”我说。我确信自己不会记错。
  “你倒没说错——”囡囡叹了声气,“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算真正认识,还是从给你送快递的那天算起吧,五月份,五月多少号是记不起来了,反正我就当它是五月一号了。知不知道今天是多少号?”
  “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二月末,至于到底多少号,我丝毫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号,再过两天就是元旦了,从给你送快递那天算起,到今天一共是二百四十三天,按照我的时间表,就是九百七十二天。”
  “怎么会这样?”即使我已经病入膏肓,但是我照样能确信自己的记忆决然不会有错:这是囡囡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时间表。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哪怕好得不能再好,心里总还是要有点秘密的吧,这就是我的秘密,再没别的秘密了。还有,人活着总是要有点指望,这就是我的指望了——过了一天不是过了一天,是过了四天,现在离元旦还有两天,在我看来就是还离了八天,‘八天啊,还早着呢,还可以干好多事情才到啊’,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其实,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说过的那句话:现在是我在爱你,用的是自己的方法,和别人没关系,甚至和你都没关系,这么着来计算时间也是我的方法,和别人、和你都没关系的方法。”
  我能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了。除了更紧地钻进她的衣服里,用牙齿去咬她的肚脐,我什么都再不想干,可是,我连张嘴巴去咬的力气都没有了,假如我的身体是一朵烟花,现在,燃烧之后,拖着一束黯淡的微光就要跌落到树梢上去了。
  要熄灭了。
  世间万物,除了囡囡,无一样不在压迫我,使我缩小,终至于无,即使一片雪花也不例外,飘落之间,它也毕竟是运动着的,而我,却只能躺在囡囡的怀里,看着自己一步步离死亡越来越近,甚至连叹息一声的力气都再也没有了。
  倦意袭来,迫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应该是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两样,刚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做了梦,竟然梦见我和囡囡也在大兴安岭的一个小镇子上住了下来,满山的花丛簇拥着我们的桦皮屋子,距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清可见底的河流,我在那河里下了鱼网,就坐在河边上看书,等着鱼群自行撞上网去,囡囡则躺在两棵白桦树之间的吊床上晒太阳,花丛里飞着的野天鹅和花尾榛鸡早已是她的熟人,飞到吊床上,野天鹅站在左边,花尾榛鸡站在右边;后来又梦见两个人去了那个栽满了樱桃树的镇子,即使在那样的偏远之地,囡囡也还是有办法找到活路,她在镇上的小招待所里做服务员,招待所离我们住的山洞并不远,所以,每次她从招待所回山洞里来的时候,隔了老远我就能听见她唱歌的声音,那时候,她多半是在过河,在河里林立的怪石上跳来跳去,恰似从观音菩萨身边偷跑后误入凡间的侍童。
  睁开眼睛就到了后半夜,竟然是被音乐声弄醒的,一刻之间,我真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耳边的音乐就是从正在举行的天庭盛宴里飘出来的,后来一听不是,歌是英文歌,在我的想像里,天堂是有好几处的,说汉语的人有说汉语的天堂,说英文的人有说英文的天堂,我要去的自然是被玉皇大帝管辖的天堂,而不是被耶和华管辖的天堂。
  正惺忪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伸出手去缓慢地一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盖着被子,身体也躺在褥子上,还枕着枕头,我还以为囡囡大着胆子把我背回了我们自己的屋子,全身一激灵,慢慢才看清楚自己仍然置身在精神病院的钟楼里,与此同时,一股我熟悉的护发素的香气在我鼻子边幽幽散着,原来囡囡已经回过我们的小院子里去了,还洗了澡,不用说,被子和褥子都是她抱来的,还有,音乐声是MP3放出来的,两只耳机就塞在我的耳朵里。
  刚才我其实并不是睡着了,是昏迷过去了,要不然,不会连囡囡把我挪到褥子上,再给我盖上被子,我都无从知晓。
  “醒了?”原来囡囡就蜷在我身边,只盖住被子的一角,侧躺着,用手支着头,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啊,你这个人呐,真是崇洋媚外的反动派,叫了半天都叫不醒,连放了好几首歌也叫不醒,一放英文歌就醒了。”
  “……是吗?”
  “当然是的啊,怎么样,不错吧,刚回家拿的新电池,拿了好多,够我们在路上听的了,哎呀真好,明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停了停,又说,“别怪我把你弄醒了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情,生怕你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
  我当然不怪罪她,感激都来不及呢,其实不光她,即便我自己,临睡之前也有如此预感:只怕一闭眼睛就再也没了睁开的那一天了。心情倒是好了起来,闻着淡淡的护发素的香气,听着恍如隔世的英文歌,又看见身边的囡囡换了新衣服,全身上下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就想打趣几句,叫一声“老婆”或者“小娘子”,“我说小娘子——”一句话还没说完,脑子里的血就又像惊马般横冲直撞了起来,一下子,我的智力全都消散不见,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看了又看,还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时候,我和囡囡都不知道,因为这场昏迷,到了明天早上,我们不但不能坐上长途客车,反而连英文歌也叫不醒我这个崇洋媚外的反动派了;不光如此,即使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也照样还是没能离开钟楼——一场昏迷之后,紧接着就是另外一场更深的昏迷。
  元旦那天的早上我是醒过来了一次的。一醒就开始流眼泪,想说句话,却忘记了发音,但我知道是元旦:精神病院的铁门一年四季都是紧闭着的,今天应该是准许病人的家属进来探视的日子。尽管我的知觉已经降到了最低点,但是今天的精神病院比平日里要喧闹出许多来我是能听清楚的。
  囡囡就在我对面盘腿坐着,靠在墙上,低着头编着辫子,没有发现我醒了。是啊,她总要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吧。我拼命回忆着发音,结果一下子想起了囡囡说过的把一天当四天来过的话,如此算起来,今天就是我和囡囡在一起的第九百八十天了。
  我和囡囡早就说过把每一天都当成元旦一样过,今天元旦倒是来了,我们却只能栖身于如此一隅等候上天的发落。一念及此,眼泪就更加汹涌了,喘息声也更重了。
  “别哭别哭,”囡囡一下子就半跪着扑过来,先擦掉我脸上的眼泪,再拍拍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就像在哄着一个闹夜的孩子,“今天是元旦啊,该高兴点啊。”
  现在,如果说我的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丝被称为“下意识”的东西,第一件事情就是听囡囡的话,一切都照着她说的做,听到她说别哭,我立即止住了,甚至想对她笑一笑,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办得到,囡囡低着头看着我,看着看着,哇地一声就哭了,与此同时,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了我脸上,直至紧得不能再紧。
  在前所未有的踏实中,我又昏迷了过去。
  第二次醒过来已经是四天之后,也就是第九百九十六天之后。
  期间我是有知觉的。当囡囡给我喂饭的时候,给我剪指甲的时候,还有把耳机塞在我耳朵里用来唤醒我的时候,把嘴巴凑近了跟我说话的时候,这一切,我其实全都是有知觉的,就是无法向她示意我知道。我还知道一天下来她起码有五次把手伸到我的鼻子前面,看看我的呼吸是不是正常。
  不承认也没办法:囡囡其实是在看我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上天毕竟对我不薄,终是不忍心见我来不及和囡囡说最后一句话就撒手西去,后半夜,在一阵警车声里,我悠悠醒转了,而且,并不觉得有多难受,眼睛说睁开就睁开了,试着动了动手,手也能动起来,一丝狂喜就这么迅疾地掠过了我的身体,就好像两分钟之后我就能在雪地里飞奔了一样。突然,我如遭雷击:莫非此刻就是我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吗?
  问了也是白问,因为除了勾魂使者再无人能回答,而且,不管勾魂使者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对我来说已是毫无意义了,这世上再无一样东西是我能把握得了的了。
  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
  就在我贪婪地张开嘴巴呼吸着空气里的清冽味道之时,我突然想起来囡囡不在我身边,而且,我是在警车声里醒过来的,我大惊失色,爬起来就要去找囡囡,尽管周身都像是在砰然断裂,结果还是从褥子上坐起来了,失声就喊:“囡囡!”
  我的话还未落音,“啊!”囡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醒了吗?太好了——”
  原来她并没有出去,就站在门框边,钟楼的门只开了一条缝,她就斜着身子去看门外的动静,其实是在看我们的小院子里的动静:后半夜里响起的警车声,不用问也知道,自然是冲着我和囡囡来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呢?假如我没记错,他们已足有半个月时间没来过我们的小院子了。
  四、
  我来不及去想一想,囡囡就已经扑了过来,像上次我醒过来的时候一样,半跪在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脸上,“你真的醒了啊!”突然想起来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何境地,压低了声音,“外面来警察了。”
  “知道,”我就像个正在为画家工作的模特儿,端坐着不动,任由囡囡的手一遍遍地抚过了我的眉毛、长着火疖子的颧骨和干枯得脱了皮的嘴唇,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啊,他们肯定发现我们就躲在附近了,都是抱被子来惹的祸,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后来一想:他们要真是发现我们抱被子走了的话,没准还以为我们出远门逃到别的什么城市去了呢,没想到还是错了。”
  “错了就错了吧,囡囡,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我说。
  “不,我在乎,你欠我的债还没还完。”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阵子,她又说,“我欠的是我爸爸妈妈的债。”停了停,“以前常听人说不孝子孙什么的,总觉得离自己好远呐,没想到这么近,我现在就是个不孝子孙,想想他们都觉得可怜,一辈子,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死了,女儿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他们——警察,已经到你家里去过了。”退无可退,我干脆实话实说。
  “啊,知道,想也想得到,反正也不敢想,我干脆就不去想了,下辈子再做他们的女儿来赎罪吧,”她低下头去,两手揉着头发,“要是他们下辈子还要我做女儿的话。对了,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想着,除了长生不老,天堂和咱们地上也差不多吧,我是说,像大街啊商场啊什么的应该都是有的吧。”
  “应该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天堂”两个字:古往今来,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知道有多少人谈论过这个虚无的所在,所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真的吗?”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