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2-12-03 20:02      字数: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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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猜测出来并且确认了:这么多天,囡囡就是在那钟楼里过来的。
  天亮之前,我蜷在地上,把头躺在囡囡怀里睡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囡囡正凝神看着我
  ,见我醒过来,她赶紧把旁边放着的一杯豆浆端过来,“要不要我喂你?”
  “不了,”我接过豆浆,对她笑着,呼吸声只是一缕游丝,问她,“从哪儿来的?”
  “偷的,呵,”她笑着,看着我把豆浆喝下去,“刚才把你放地上了,我到那边的厨房里去偷的。”
  “厨房里面没人吗?”
  “有啊,不过大得很,没人发现我。”
  “……”
  “好好喝,都喝完,今天还在这儿呆上一天,咱们明天就走。”
  “走?咱们要去哪儿?”
  “去个可以住一辈子的地方。”
  囡囡的话还没说完,不知何故,我心里一阵凄凉,竟然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问她:“哪里还有什么一辈子啊!”
  “有!”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似乎要发作的样子,终了没有发作,柔声说道:“好吧,你说得也对,我也是像你这么觉得——觉得没有一辈子了,不,我现在就只当自己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了,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看过一期DISCOVERY的节目,讲的是非洲草原上的斑马的事情,它们每年到迁徙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条河,河里到处都是鳄鱼,过河的时候,每只斑马都是争先恐后要过去,晚过去的就会被鳄鱼吃掉,多半都是刚出生的斑马才会被吃掉,等大部队都过了河之后,河里到处都是那些小斑马的尸体,有的才刚刚出生了两天,我现在就把自己当成小斑马了,只当自己根本没出生过。”
  “沈囡囡,你滚吧,我不要你可怜我!”我越听越绝望,就仿佛此时的我已经上了天堂,却舍不得转身离去,趴在一朵云团上回头看着地上的囡囡:她置身在一辆囚车之中,手上戴着手铐,脚上套着脚镣,手和脚都被磨破了,手铐和脚镣上都满是血。我越想越不敢想,拼尽力气对她喊起来,她却丝毫都不以为意,看着我,还在笑着,只是“嘘”了一声,提醒我的声音放小点,仅此一个动作,我的心就软了,声音再也大不起来了,转而哀求她,“囡囡,求求你了,你走吧,警察说了,现在去找他们还不算晚。”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让我滚的,”听我说完了,她低下头来一亲我的额头,“现在不是我在可怜你,是你在可怜我,你的那点小心思啊,怎么会瞒得过我呢?得了得了,还是谈谈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吧。”
  “囡囡!”
  “我都想好了,去咱们送了戏装的那地方,就是那个到处都种着樱桃的镇子,怎么样?你可是说过希望一辈子住在那里的。
  “不相信也没办法,你总是要死的,我也总是要一个人过下去的,但是只要你没死,我就不能一个人。你别以为我心里多后悔啊什么的,一点都没有,害怕是害怕,毕竟杀了人,不过在我脑子里没占地方,全都让那小镇子占了,成天都在想去了之后在哪儿落脚,已经想好了,大不了找个山洞住下来,反正满山都是樱桃树,冷了咱们就砍树回来烤火。
  “唉,就知道你要从医院里跑出来,不过也只有从医院里跑出来一条路了,现在,什么也别想了,就一门心思想去那镇子上怎么过日子吧,一句话:反正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咱们还是像过元旦过春节一样过日子吧。不过我向你保证:到了那一天,我会回来找警察自首的,你知道的,就算给我判个无期徒刑,像我这么勤快的人,总是能好好表现争取多减几年刑的吧?对了,叫你把晾衣绳解下来,你解下来了吗?”
  “……解下来了。”
  “在哪儿呢?”
  “在屋子里啊。”
  总是这样:不管我多么想囡囡顷刻之后就从我身边消失,永远置我于不顾,但是只要她一开口说话,我的神志就全部被她的话带走得远远的了。
  “少交代了你一句,应该把它绑在身上的,那小镇子离县城还有那么远,我肯定得背你,你现在这么瘦,背是背得动,但是万一掉下来了呢,得用绳子绑着,绑得紧紧的,一头绑在你身上,一头绑在我身上。早就想好了。不过不要紧,反正咱们还得回去一趟,到时候再拿吧。”
  “还要回去?”一下子我就露出了原形,原来我是如此害怕再回我们的小楼里去,就像一回去就会陷入重重机关里,直至最后再不相见。
  “嗯,得回去一趟,半夜里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你就在这儿呆着,不光拿绳子,还有好多东西要拿,换洗衣服也总要拿几件吧。对了,院子门没关吧?”
  “没有。”
  “那就好,要是关上了就麻烦了,开起门来叮叮当当的,要是旁边有人的话,非被他发现了不可。”
  这时候,我想小便了,囡囡先跑到门口看了看,确认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之后,这才把我搀起来,缓慢地挪到门口。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明晰了起来,厨房里的炊烟在弥天大雪里若有若无地飘散着。其实我们根本不必担心有人看见我们,因为我们也看不清楚任何人,雪大得和一场沙尘暴别无二致,楼下的场院里似乎有人影在活动,但也只是人影而已。短暂的一会儿之后,我和囡囡几欲成了两个雪人,小便完了,我没急着进去,呆呆地看着远处我和囡囡的小院子,还有院子外面的巷子,只要雪不是下得像今天这般的大,院子和巷子里的一切都逃不过囡囡的眼睛。
  整整一上午,我一直在囡囡怀里躺着,和我一起躺着的还有那条流浪狗,我没闭上眼睛,它倒是闭上眼睛懒洋洋地睡着了,中间是出去过一阵子的,大概也是找地方吃早饭吧,毕竟没有人给它也端一杯豆浆过来。后来我大概知道这间狭小的钟楼何以如此暖和了:旁边就是锅炉房,锅炉房虽然还不到我们身下的这幢哥特式建筑一半高,但是两堵墙却是抵在一起的,热气散发出来之后,慢慢透过墙体一点点上升,就上升到了钟楼里,所以,热气就像是从地面上生出后又一点点渗到了我们的身体里。
  两个被全世界所遗弃了的人。两个幸福的人。
  我真的是幸福的人吗?当我躺在囡囡怀里,头被囡囡的衣服盖住,想着要是真的和囡囡住在了那镇子上,哪怕住进山洞,一想到囡囡在山洞里用樱桃树生起了火,山洞里滴水的声音和樱桃树燃烧时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的手指与脚趾之间都藏满了幸福。那时候我们一定也不会缺吃少喝,反正不用再住院吃药,虽说口袋里只有不足五千块钱,但是已经足可应付我临死前的时光了。
  可是,只要一想起我死之后囡囡即将面临的牢狱生涯,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去咬一口囡囡的小腹,好像只有这样,囡囡的魂魄才一口口被我带走了,留在世界上的只是她的身体,一具不会藏有半点幽暗与不快的身体,从此之后,少了我的纠缠,她就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如果仍然有人胆敢使囡囡不快,我一定会化作厉鬼,纠缠他,折磨他,直至他也化作厉鬼的那一天。
  中午没有吃饭,“想吃也吃不着,不好偷,”囡囡说,“天黑了就好了,到时候给你偷一堆好吃的来。”
  “囡囡,”我叫了她一声,“你害怕吗?”
  一丝轻微的颤栗漫过她的身体,她就像打了个冷战,“害怕。”她看着我,“啊”了一声,“这下子是不指望和你一起上天堂了,将来我要是死了,只怕混票都混不进天堂里去了。啊,我竟然成了杀人犯。”
  “……”
  “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就那么一推,一个人就死了,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人,家里只怕也没什么钱,有什么办法?只有下辈子给他们做牛做马了。当时,蹲在电梯里,我全身都在发抖,正好到了四楼,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觉得不能在电梯里呆下去,出来了,慢腾腾地走楼梯下去了,倒是想走快的,也明明知道有人要来抓我了,就是走不快,好在没事,顺利地下了楼,出了商场,要是还在电梯里呆着的话倒真有事了,我要出商场的时候,满商场的保安都往电梯口那边跑过去了。
  “出来之后我赶紧上了辆公共汽车,满大街乱转,一直到了汉阳琴台那边,说实话,本来已经决定找警察自首去的,还是舍不得你,不管怎么样,我只要一自首就会被关起来,那我还怎么照顾你啊?
  “知道吗,其实我和你回来的时间差不多,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在巷子口上没停下来,继续往前开了,我知道那些警察会去找你的,也知道他们只要一找你,你就肯定要从医院里跑出来。我本来也只是想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看完了我就再去找地方躲起来,结果哪里看得见啊,根本就不敢要出租车开进巷子里头去,在外面草草扫了一眼就往前去了,不过我真是回来对了,没往前去多远,我正好再回过头来看几眼,一下子就看见了钟楼,还有围墙上那个昨天晚上我们爬进来的洞。
  “马上就叫司机停车了,你猜怎么着?这里安全倒是安全,但是早就成了别人的地方了,就是那条狗的,它的脾气也坏得很,一个劲地叫,把我的魂吓得都快丢了,紧张得实在受不了了,甚至想过干脆跑出去自首算了,啊,哄了半天才哄好它,刚把它哄安静,就看见你从巷子口上跑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听着,内心里就想像着囡囡当时的样子,其实我是害怕听的,因为当时的她千真万确是在受罪,罪恶的源头却是我们的相逢!这样,她讲着,我就故意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终了还是无法做到,她的声音就像眼前的雪一样清晰而具体,一字一句都进了我的耳朵,像血液一样在身体里来去奔突,就像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里的一句话,电影里的欧阳锋说:“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
  那句话紧接着下来的一句是:“当有些事情你无法得到时,你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三、
  而雪是越来越大了。
  我们却并没能如愿离开栖身的钟楼坐上去那个土家族自治县的长途客车。
  晚上,我们吃得颇为丰盛,天一黑囡囡就去厨房里偷了饭菜回来,先倒一点放在墙角的瓷碟里给那条流浪狗吃,然后我们就自己开始吃,囡囡说每天都是这样,那狗也习惯了:
  每天的早餐和午餐都由它自己解决,到了晚上,它就不再出去了,就只懒洋洋地躺着等囡囡给它带回来,自从她来这里之后一直都是如此。
  其实,“吃饭”二字对我几乎再无意义了,两口还没吃下,就已经觉得饱得不能再饱,暮色里,为了不让囡囡难过,我咬紧牙关多吃了几口,巨大的恶心之感就差点让我呕吐出来了,
  全身无一处器官不在疼痛,无一处的疼痛不在提醒我:我的大限之日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恐怕再也走不到那个栽满了樱桃树的小镇子上去了。
  我没告诉囡囡,只去费尽气力吞咽饭菜。这时候,楼下的某一间房子里传来了哭声,这在精神病院里并不奇怪,即使到了后来,不知何故,好多人都一起哭了起来,我也照样不觉得奇怪:除去被夜色包裹着的我们,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夜色下的伤心人。
  刚吃罢晚饭,囡囡突然哭起来,“你说,你会不会马上就要死?”
  “……可能。”
  “你不能死!你要知道你欠我的,你得还完了债才能走!”“……”见我不说话,囡囡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快答应啊!”
  “好,我答应。”
  我答应之后,囡囡的哭声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更大了,大也不敢大到哪里去,即使是如此时刻,她也生怕自己的哭声被人听见,最后只好紧紧地咬住胸前的一颗纽扣,越咬越紧,吸着鼻子问我:“你知道不知道,其实你已经死过一回了?”
  我想不透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就说:“不知道。”
  “其实我回过一趟屋子,你睡着了,就是我往那棵夹竹桃里送第三封信的时候,真是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觉得到处都是死路,我就蹲在床边上看着你,你那时候在发烧,呼吸特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