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2-12-03 20:01      字数:4722
  日在雨声里昏睡,醒了就看影碟,从《屋顶上的小提琴手》到《忧郁星期天》,从《千与千寻》到《钢琴教师》,从一个白日梦到另一个白日梦,从小提琴手置身其上的俄罗斯屋顶到钢琴教师自虐的单人卧室,要说用“日行八万里”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分的。
  要么就是听音乐,对音乐我倒是个没什么特别趣味的人,听完了清纯女生宇多田光再听爱尔兰光头女歌手SINEAD,听完了越剧《拷红》选段再听西北花儿《山崖上站着个亲哥哥》,口味如此不讲究,大概是受了电台里那个DJ的影响?外面风雨如晦,黑云压窗,我全然当做与我没关系,是啊,窗台上的花已经被我细心地收进了房间,还有什么是与我有关系的呢?今天却要出门。昨天晚上杜离来过电话,说今天下午小男和班组的同事要一起上防浪堤,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妨去大堤上去找她聚一聚——这在武汉倒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逢汛期,每个单位都会组织员工上堤做防汛准备工作,小男所在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会例外,至于一群空姐在大堤上到底能帮得上什么忙,我是颇有几分怀疑的。
  找了家豆浆店吃罢早饭,我就打着伞径直往杜离已经告诉过我的那段大堤而去,其实雨下到这个地步,城市里的下水道早就出了问题,坐车和步行实在是无甚区别。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上了堤,雨下得太大了,雨伞形同于无,我的全身早已湿透,但是并没有见到有多少人在堤上忙碌,正好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毕竟才是第一次洪峰,情况还远远没有紧急到人声鼎沸的地步。堤上散落着许多蓝色的帐篷,被派上大堤的人们应该都在里面躲雨。我给小男拨了个手机,问她到底在哪一顶帐篷之中,她告诉我说杜离已经到了,正和她在一顶专门放救生服、铁锹之类抢险用具的帐篷里聊着呢。
  十分钟后,我找到了小男和杜离呆着的那顶帐篷,一进去,看见穿着雨衣和雨鞋的小男,一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就打趣说:“像个女英雄嘛。”
  “是啊,像《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杜离接口说,还唱起了韩英就义前的一段唱词,“娘啊,儿死后,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让儿的坟墓向东方——”
  “其实也不对,小男长得倒是有几分像《红灯记》里的小铁梅,”我笑着点上一根烟,“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嗨嗨,你们说什么呢?”小男转动着她那对大眼睛问我和杜离。的确如此,我还从来没见过比她的一对眼睛更大的女孩子,但是,这对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突然,使她本来就浑身洋溢着的孩子气更加浓郁了。怎么说呢,面对小男,我经常觉得她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妹妹,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不管走到哪里都喜欢跟在哥哥们的后面。
  小男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其实也不奇怪,对于身为知青子女的我们来说,父母青年时代唱过的那些歌自然是相当陌生了。我和杜离之所以能知道,主要是缘于去年的一个晚上,那天我们在一个叫“革命公社”的餐厅吃饭,听邻桌的中年人足足唱了一晚上,我们也坐在那里听了足足一个晚上。
  天气实在怪异:进帐篷后还不到十分钟,滂沱大雨骤然小了,我们掀起帐篷,发现天空里竟然只飘洒着些雨丝,天际处,此前墨汁般的乌云正在渐渐散去,慢慢被棉絮般的白云取而代之,羽化过的云团一眼看去便知又薄又软:竟然是一副出太阳的景象了。事实也果然不出所料,又过了一会儿,太阳不由分说地挤出了云团,如此一来,城市里的高楼便被笼罩了一层覆盖一层的奇幻的光轮,而雨丝还在飘洒着,我们便看着这光轮覆盖下的城市随意聊着些什么。
  聊着就好。
  半小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帐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小男跑出去看后回来告诉我们: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两个人跳江自杀了,是一男一女。听死者单位的人说是两个人已经要好了好多年,可惜双方皆有丈夫或妻子,离婚离了好多年都没成,一点征兆都没有,两人却说跳就跳了。
  我未曾想到的是,我们又在帐篷里消磨了一段时光之后,走出帐篷去大堤下找个地方喝点饮料,我却一眼看见了刚才耳闻过的那对跳进江里的中年人,他们仍然绞缠在一起,双双被一艘信号船挡住,终于避免了被旋涡吞噬的命运,大堤上已经聚集起了好多人,对着两个瞑目的人指指点点,当然,也可能是在商议着将他们打捞上岸的办法。
  从人群之间走过时,我突然悲从中来,感到彻骨的害怕:闭上眼睛,直至最后沦为白骨——这样的结局我已经想像过许多次,不接受似乎也没有办法,但是我断然不能接受随死亡而来的困窘,比如死后还被人围观,比如脸上和身体上都沾满了污泥,甚至想从旋涡与浪涛中消失都不可能,即使一艘信号船,也可以不让你体面地离开。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吃过午饭了,此前不管是坐在麦当劳里喝饮料,还是寻了餐厅吃饭,我都心猿意马,本来说好下午一起去电影院里看场电影的,但就是不想去了,身边的小男和杜离却在兴致盎然地商量着看场什么样的电影,不过这时候汉口的书商打来了电话,说是有部十万火急的书稿需要我立即编好,要求和样书已经找快递公司送过去两次了,但是都没碰见我,如果可以的话,请我马上回家,他也再请快递公司送一趟。
  如此一来,我打了辆出租车,将杜离和小男送到电影院门口,就径直回我的小院子里去了。
  出租车停在巷子口的时候,雨又稍微大了起来,我撑着伞走进去,路过那废弃的公园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雨衣的女孩子站在那棵经常吊死人的鬼柳下面躲雨,不禁多看了两眼。等我走到院子门口,要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铁门边的院墙上不知道被谁用黄色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顺着这个箭头往前看过去,还有更多的箭头指向我刚才来时的方向,只不过刚才我全然没有注意。
  这箭头显然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专门为我画的,因为此前不曾有过,我顿生疑惑,便再顺着这箭头折回去,似乎是画了好几遍,一遍被雨水浇淋过了便再画上一遍。走着走着,我就又走到了已经路过了的那所师专的门口,在围墙下的一丛夹竹桃之上,最后一个黄色箭头指向夹竹桃的深处,我拨开树丛,一眼便看见一个快递信封,信封打开后,里面赫然装着书商送给我的样书和他写在一张纸上的简略要求。
  给我送快递的邮差竟然如此有心思,我倒真是有点后悔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喂!”就在我低头看着书商写在纸上的要求时,好像有人在叫我,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果然有人在叫我,叫我的竟然是那个在鬼柳下躲雨的女孩子。
  “叫我?”我迟疑着问她。
  “不叫你叫谁呀,”这个女孩子没好气地说,“一下午的时间就浪费在你身上了。”
  闻听此言,我更加摸不清头脑了,不禁再仔细看她两眼:这显然是那种刁蛮就挂在脸上的女孩子,穿着件紧身圆领T恤,露着肚脐,下面是条同样绷得紧紧的牛仔裤,第一眼看上去,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像北方人般一双修长的腿;漂亮,但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被惊住的漂亮,反倒是某种精灵古怪的东西会使人忽略她的漂亮;虽说穿着带帽子的雨衣,头发和脸上还是湿漉漉了,再看时,T恤和牛仔裤差不多都湿透了。
  还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恍惚了一会,我如梦初醒了,指了指手上的快递信封,笑着问她:“……你送来的?”
  “不是我是鬼啊,”她瞪了我一眼,然后急着往前跨出一步,就像熟识已久的朋友般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她那边拉过去,我立即明白过来,她是要把伞朝她那边倾过去一点,就赶紧把伞举过去,这时才看清楚她的雨衣上划了一条足有一臂长的口子,难怪她全身都湿透了;瞪完我之后,她从牛仔裤的左边裤兜里掏出一张揉成了一团的纸条,又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签字!”
  我依言接过来签字,签完了递给她,忍不住问:“你不是在墙上画了箭头吗,何苦还在这儿等着呢?”
  “说得倒是轻巧——”她收好纸条放进裤兜,“掉了怎么办?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我说,“总不能就在这儿站着吧,要不上我那儿去坐坐,等雨停了再走?”
  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带只要雨下得大一点,东湖里的水就会漫上路面,不光行走起来十分困难,甚至颇有几分危险,因为经常有人失足掉进东湖里的事情发生,而且只要是大雨天,公共汽车就不容易开进来,就更不要说出租车了。那条路惟一能让人赞许的就是排水系统还算不错,一般来说,雨停后不长的时间,积水就会悉数排进下水道或退回到东湖里去。
  我向身边的女孩子说明了原因,此时,一道闪电当空而下,几欲点燃我们身边的夹竹桃,闪电过后,几声堪称暴烈的响雷裹挟着大风掠过巷子口,那边的一棵粗大的鬼柳竟然拦腰折断,也不知道是被雷电击断还是被大风折断,可能是发生得太突然了,身边的女孩子竟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好吧。”
  就算近在咫尺,这时候其实我也不能清晰地听见她在说什么,雨声和雷声都实在是太大了,但我看她的神色也大致能明白她的意思,就和她一起打着伞往我的小院子里走过去,开了院门之后,两个人几乎是狂奔着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进了房间。
  就在踏进房间的第一步,我和她几乎同时对对方说:“我好像见过你!”
  “忘了问了——”进了房间,我立即找出一条干毛巾,让她擦擦,她痛快地接在手里,弯下腰来擦头发,擦着擦着一抬头,“你不是什么变态狂吧?”
  “当然,”话到嘴边我又换了说法,故意做出要去找一件什么凶器拿在手上的样子,“当然是变态狂啊,先把女孩子骗进房间再下手。”
  我发现她脸上的神色骤然紧张了,毕竟是个女孩子,但是很快,我故意装出的一副恐怖表情已经绷不住了,她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松了气不算,还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切,真要动起手来还不知道谁能打过谁呢。”停了停,继续说,“你好好想想咱们到底见没见过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幕场景在我眼前出现了:某一个晚上,幽暗的路灯下,我和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走着,女孩子的脚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走起路来颇不顺利,一跛一跛的。记忆就像焰火般点燃,并且一点点放大,那个晚上被我清晰地回忆起来了:那是个穿着白色拖地长裙的女孩子,鞋磨破了脚,所以,她便干脆将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和我一起慢慢朝前走。
  是啊,我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正擦着头发的女孩子,就是那天晚上逃跑的伴娘。
  “你还抽过我的烟呢,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我笑着问她。
  听我这么说,她便不再擦头发了,直起身来盯着我看,突然就“停绷艘簧骸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半夜里发神经在湖边上坐着的家伙吧?对了,你还编什么人生格言吧?”
  “一点都没错,”我苦笑着说,“就是我。”
  “停阍缢笛剑憧纯次医裉於急荒阏勰コ墒裁囱恿耍 ?br />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你在这儿洗个热水澡?”毕竟连绵阴雨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日,加上她的全身几乎已经完全湿透,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颤抖,应该是觉得冷了,“洗完了换一件我的衣服穿上,如何?”
  她听从了我的建议,我便去阳台上的卫生间里帮她开热水器,随后帮她找了一套衣服,大是大了些,倒也将就。她拿着衣服进卫生间的时候,笑着又对我说了一句:“变态狂,你不会偷看我洗澡吧?”
  “一定会的,看看是你的身材好还是璩美凤的身材好。”
  “璩美凤?”她倒是又不急着进卫生间里去了,“就是台湾的那个女议员吧,光听说没见过,对了,你这儿有那光盘吗?”
  “行了,您还是先去沐浴一番吧!”我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有时候,无论我们的想像力如何出色,这个世界也经常比我们的想像要有趣和奇妙得多,比如此刻,我何曾想到过,去年那个提着鞋光脚和我在街上散步的伴娘,有一天会坐在我的房间里呢?我宁愿相信这世界并非全都由冷冰冰的物质构成,在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必然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