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18:14 字数:4765
二人一言一语间对答如流,可真正的对话却盖在袖下。
温良辰的小手指在李太后掌心写写画画,简略地写下昨日与林女官所见所闻。
温良辰正抬头瞧李太后的神色,谁知她身子忽然一颤,双目圆睁,好似被谁掐住了脖子,急促地道:“你忘了此事罢!快走!”
李太后的眼神逐渐浑浊,在仅剩最后一丝清明之时,她一手将温良辰从榻上推下,又飞快地往后一缩,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尖叫:“哀家什么都不知!”
温良辰冷不丁被猛推,侧身滚下榻,滚了两圈停下。她心中巨震,为何,为何此事会引发外祖母的癔症?!
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人还未爬起来,珠帘外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女官极快地从旁掠过,展身扑向榻侧,双手往前一探,将李太后死死摁在榻上。
“来人,送药来!”女官回过头来,对着后方宫女们吩咐道。此人为最殿中位高者,施令调度间颇有威严。
温良辰觉得对方眼生,她犹自记得,只有死了的林女官和吴女官才是李太后的心腹,这位女官却从未出现在李太后身边。
“放开我!走开!”李太妃浑身抽搐,双手乱抓,状似疯魔,发病当场极为可怖。
她面露狰狞之色,眼底已然一片浑浊,见人凑来便咬,那女官见状,嘴里说着“得罪”,伸手抓过一团棉布,塞入李太后口中,又和几名宫女合作,用布条将她给捆了。
殿内宫女和太监乱成一片,来来往往,等李太后安静之后,又强行撬嘴灌药,或是推拿按摩,温良辰在旁看得泪水涟涟,终是忍不住跌跌撞撞离去。
她独自一人从内殿出来,待行至门槛边,那名引路的太监适宜出现,低眉顺目地问道:“郡主可是要回去?”
“是,劳烦这位公公带路了。”
她抬头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一颗心也同那天色一般,笼上一层惨淡的阴翳。
*
宣室殿。
宣德帝一身常服坐在龙椅上,垂头俯视下方跪倒在地、如山般的高大男人,他神色冷漠如冰,黑沉的眸中却好似燃着一团火焰,熊熊的怒意仿佛要冲破而出,席卷燃烧世间这一切。
“秦世勋!你好大的胆子!”宣德帝胸脯剧烈地起伏两下,猛地一拍龙头,铁青着脸,吼出声来。
和郡王身子一颤,旋即又垂下头,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他颤抖的声音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臣弟,臣弟请求前往封地,求皇兄成全!”
宣德帝嘴角下抿,脸颊边出现一条浅浅的法令纹,宣告其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望着执拗的和郡王,宣德帝无力地埋下头,声音携着一股难掩的失落和痛楚,沉痛出声:“你,可是怪朕没有答应二皇子的要求,先救下皇妹?”
和郡王依旧虔诚地垂着头,嘴里却说着令人想要撕心裂肺之言:“臣弟不敢。”
接下来,便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和郡王宛如一尊雕像,执拗冷硬,不动如山。
宣德帝抿唇不语,眼神幽暗,沉默得可怕。
“对,你并未猜错,那箭,的确是朕下令放的。”宣德帝咬牙,蓦然开口。
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坦然承认此事,和郡王紧咬下唇,浑身犹坠冰窖。
宣德帝咬牙切齿,眸中渐渐溢上一片雾气,他指着和郡王,眼眶微红,失声吼道:“朕又何尝,何尝不愿皇妹好生活着!但是,二皇子狼子野心,谋权篡位,朕乃是一国太子,断无戏言!“
“国无儿戏,若朕答应他修改诏书,你让朕今后如何处之!”
和郡王不应声,忽地倒下,以头触地,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闷响。
“臣有罪,臣对不起皇妹,请皇兄成全。”
随着时间流逝,和郡王额头下的那片地砖上,赫然出现一小片血印,血迹红得妖艳,反射着奇怪的光泽。
宣德帝嘴角抽动,不忍地侧过头,垂下的眼眸中,其情绪如暴风般汇聚于一处,刹那间轰然散开,宛若易逝的烟花般,终留下一道道冷寂的残烟。
“好,朕答应你,你自去西北罢。”
宣德帝肩膀搭下,无力地倒在椅上,仰起头,轻声开口道。
和郡王眼角溢出晶莹,依旧不敢抬头看他,沉声道:“多谢皇兄成全!”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一股古怪的磨耳之感,刺得人心脏生疼。
“朕不日后便封你为和亲王,由郡王府搬至亲王府,你家眷不必跟去边关受苦。”
宣德帝轻声开口道,疲倦地挥了挥手。
和郡王双拳紧握,不过片刻,又松了开来。
他深吸了一口泛着血腥味的空气,又伏下腰,解脱般磕下最后一个响头,哽咽道:“谢主隆恩。”
☆、第14章 浮生叹
逢大行皇帝大殓,温良辰着麻布大袖长衫,头饰麻布制盖头,由西华门入宫,至思善门外哭临,因其母亡故,每日前往一次便可,不必如其他文武官及命妇早晚各一次。
宣德帝感念襄城公主之德,特抬其丧葬规制,堪比亲王级,由礼部奏遣掌管行使丧葬之礼,工部制造铭旌,钦天监官占卜葬期,国子监监生报讣各王府,另外,皇帝还要御祭一次,东西两宫皇太后、中宫皇后、公主各祭一坛,无东宫太子不祭,文武百官均不祭。
温良辰哭完了外祖父,还得回府哭生母。
温家大房坐镇公主府,将丧事办得井井有条,温良辰才入得正堂,便见自家父亲虚弱无力地趴在漆黑的棺椁旁,哭得如同一滩烂泥。
昨日是襄城公主小殓,温驸马已经哭晕两次过去,今日大殓,逢众人前来安慰,他心中悲痛愈甚,竟比昨日更加悲惨。
“父亲。”
温良辰紧紧咬着唇瓣,眼眶湿润,却掉不下一滴泪来。
温驸马泪珠哗啦啦直掉,抬头瞧见温良辰在身边,顿时扑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身子颤抖,嘶哑着声音哭道:“殿下前日好端端的进宫,没想到,没想到竟遭逢不测,我心痛如刀绞!良辰,父亲今后便只有你了……”
温良辰任由他抱着,仰着头不让泪滴下,等到温驸马哭得快要背过气之后,温良辰方一言不发地轻手推开他,拖过白色的蒲团,双膝跪在上头。
温驸马拿着帕子擦干净脸,又端跪下来,痴痴望着棺椁,如同没了魂般。
“父亲,”温良辰木然转过头,平静地问道,“父亲今后可会再续弦?”
“女儿,为何你会如此问为父?”温驸马愣了片刻,待回过魂来,猛地脸色一僵,阴柔而白净的脸颊上腾起一片火红的云彩。
“父亲,你会吗?”温良辰的声音虽轻,若如同雷般劈在温驸马心头。
温驸马几乎要跳起,紧张地挪过来,握住她的双手。
他蓦然抬头,和温良辰相似的美目中满是无助,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决:“我心属于殿下,再也容不下旁的女子,我与殿下成婚当日便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只有殿下一人。”
听闻此话,温良辰阖上双目,心生感动。
父亲虽软弱没用,可对母亲的情义却是真,二人夫妻之情,倒合了那句唱词: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母亲若是泉下有知,必将十分欣慰。
“父亲可曾想明白了?”温良辰复又认真问道,她不介意父亲寻找一名女子依靠,毕竟,温驸马孤零零活在世上,实在太可怜。
“我甘愿为公主守寡。”温驸马含泪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不决。
温良辰紧紧捏着小拳头,猜到温驸马之意。本朝规定,若驸马不续娶,那公主府一切财产照旧,皇家不会收回,公主府永远不愁银子。
“父亲,待母亲下葬之后,您上朝罢。”温良辰垂着头,顺手接过鱼肠递来的纸钱,往火盆中丢掷而去,好似在说一件极为平淡之事。
温驸马神色僵硬许久,接而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温良辰。
本朝驸马位列三公之下,九卿之一,从一品官阶,虽为虚职,却有上朝发言之权。
大行皇帝在时,温驸马总是大小病不断,待身子好了些,又遭逢大行皇帝病危,京都如搅浑的水般,襄城公主放心不下,以其病为由,请假在家躲避。
总而言之,温驸马几乎是每日窝在家中,坐等朝廷俸禄二千石砸在头上,堪称京都头号闲人。
温良辰将纸对折,轻放如火中,火苗簇地蹿起老高,吓得旁侧鱼肠一抖,而温良辰却岿然不动,盯着面前的火堆,慢慢道:“父亲,您如今是公主府的支柱,您若是不站出来,公主府危矣。良辰年幼,尚不能为父分担,只希望父亲站稳脚跟,待几年过后,请父亲从族中择一子过继,以免断了母亲的香火。”
温驸马呆呆地望着温良辰,脸上还糊着泪水,模样既狼狈又吃惊,好似第一次瞧见女儿。
“父亲平素身子不好,莫要伤心过度,母亲泉下有知,必定不愿父亲如此。就如父亲所说,如今公主府剩你我相依为命,我们更应好好过日子,不令母亲失望。”温良辰转过头来,神色坚定,“您说是吗?父亲。”
温驸马身子一震,全身如遭雷击。温良辰之言,犹如重锤击鼓,仿佛比任何劝慰之言都有用,令他脑子豁然清醒过来。
如今,他再如何伤心,公主都不会再活过来。
眼前之人,只有女儿。
为了他和公主的女儿,他只有振作一条路可走。
温驸马紧紧地捏着拳头,犹豫了许久,终于再抬起头来,直视温良辰的眼睛,轻轻抽了一口气,道:“……好女儿,为父听你的。”
温良辰磕头烧香烧纸,又带着鱼肠绕至后堂,去瞧后面各项事宜。
后堂之中,温大太太如同一个旋转陀螺,简直忙翻了天,坐都不曾坐下片刻,见温良辰进门,忙将她抱入内室,放至榻上坐着。
温大太太眼底尽是怜惜之色,急急忙忙朝着丫鬟指挥道:“良辰,你受苦了,来先坐会儿,稍后再前去。来人,给五姑娘沏热茶来。”
温大太太交待一句后,温良夏之母温二太太乘隙扭了过来,拿帕子拭泪,呜咽一声,接而喊声震天,对着温良辰便道:“我苦命的侄女哟!公主殿下怎如此狠心……”
温良辰抿着唇,斜斜地瞅着她,未曾开口说话。
谁知温二太太又上前一步,想抓住温良辰的手,来哭诉一番她与襄城公主之间的妯娌情深,谁知温良辰右手一抬,顺势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淡淡地抿了一口。
“侄女儿……”
温良辰此举太不给面子,温二太太声音猛地被掐断,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尴尬地捏着帕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平素二房便与四房不对盘,二房对于四房甚至是有些嫉妒,还混杂着某些瞧不上之类的古怪情绪。原因无他,温二老爷才学满腹,却官运不济,爬了半辈子还是从八品翰林典籍,而温知墨,也就是温驸马,因为生得一张俊脸,尚主后加官进爵,官居从一品。
所谓考得好,不如长的好,正是此理。
温大太太清了清嗓子,不悦瞪了二太太一眼,温二太太忙往后一缩,挥着帕子道:“良辰你好生歇息着,二伯母去前头忙了。”
语气轻佻随意,俨然一副哄小孩子的模样。
若不是在众人眼前,指不定温二太太怎么笑呢。
温良辰银牙紧咬,生硬地侧过头,将茶水往案几上轻轻一放,掩住眸中深深的怒意。
“公主府的丧事,如今都赖大伯母操持,侄女不胜感激。”温良辰从榻上跳下,默默垂头,朝着温大太太行大礼。
温大太太出自曹家二房,虽不是曹家主支,也是嫡系,与曹皇后乃是堂姐妹。兴许是温家大房无嫡女和庶女的缘故,温大太太自小便对她极好,为人宽厚友善,温良辰再如何憎恨曹皇后的无耻行径,也对温大太太半分恨不起来。
温大太太被温良辰的神来之笔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
温大太太面露悲伤之色,哽咽道:“殿下平素待我不薄,此事,此事本该是我这个做姐姐应该做的,良辰你不必言谢。”
若是没有温大太太操持公主府事宜,母亲的丧事还不知会乱成何模样,即便温大太太是为了应付,却也不必如此精心细致。
温良辰却不肯起来,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坚持道:“大伯母尽心尽力,侄女看在眼中,此等大恩,侄女无以为报。”
“哎哟,你这固执的孩子,哪有似你说的这般操劳,你大伯父理公主丧仪,我只是恰巧搭把手罢了,算不得事儿。”温大太太叹了一口气,垂头望着温良辰,忽地想起什么,吓得面色苍白,手忙脚乱提她起身,“你赐封不日后便下来了,对我可行不得如此大礼,你若还认我这个大伯母,便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