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天马行空 更新:2022-11-23 12:48 字数:4976
耶律大石手足无措,见天祚帝这个样子,他心里好生悲酸,只得也“扑通”跪下,流下泪来,悲声道:“皇上!人间世事,各有天意,胜衰有定,无法强求!皇上何必把责任揽到自己一人头上?何况重德忠心护主,只愿皇上福泽绵长,人民乐业安康,此生心愿已足!人各有数,大辽九五之位,非重德所能问鼎,恕重德不能从命!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以国家苍生为念,善自珍重!──请皇上收回前言!”一面强行要将天祚帝搀扶起来。
天祚帝任他搀扶,竟不起身,惨然笑道:“身为帝王,一言九鼎,岂可随意更改?何况这件事我深思熟虑已久,遍观诸臣,只有你可望帝王福分!重德,你我至亲叔侄,当面不用说客套话──你知道我一向最推重你!何况大辽人物,业已风流云散,如今这里,能够担当下这个兴国重任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不答应,我就在这里跪到你答应为止!”
他话说得坚决,竟是毫无回旋余地。
耶律大石好生为难,他实无心帝位!可是见一向软弱的天祚帝如此坚决,知他明明是对自己帝王生涯已再无眷意,退位之意已根深蒂固!只是担心自己身后,所替非人,届时又将陷辽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故此心心念念,要先替大辽百姓找好一位君王,方能放下心来。他一片赤诚之意,耶律大石如何好忤逆?
他又看看四周的军士,──原来这些军士两年多来跟随耶律大石已久,对他感情颇深,见天祚帝有意让位于耶律大石,竟然都露出欢愉之色,明明就是希望耶律大石应承!更有那一等功名心思颇强的,心里想的是:如果主帅成为大辽皇帝,自己跟着耶律大石走南闯北,一旦大辽重震威风,自己少不得也得封上个开国大臣──更是巴不得耶律大石赶紧应承下这个皇位!
耶律大石再看看一边的赵苏,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正是思考什么,竟象是没看到眼下这一局面。
耶律大石长叹一声,不由苦笑。心想:天下想任帝位之人何其多!为何老天找上的却都偏偏是些根本不想当皇帝或者根本不适合当皇帝的人?
果真造化弄人么?
他思绪起伏,此时也苦无良计,难道忍心叫年过三十的天祚帝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不成?
他再复长叹一声,心道:罢!罢!罢!过得一时算一时!先过了眼前的独木桥,再去考虑往后的羊肠道罢!
当下赶紧双手去搀扶天祚帝,一面道:“皇上不需焦急,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便是。”
天祚帝面露喜色,眼中闪出欣慰的神情,然眼底深处,竟隐隐有泪光。他任耶律大石把自己搀扶起来,到椅上坐下,却听耶律大石道:
“皇上,微臣答应您的要求,可也请皇上答应微臣一个要求!否则,微臣也要效仿皇上,在皇上面前跪到您答应为止!”
说完,扑通一声,也往天祚帝面前直挺挺一跪!
天祚帝一楞,不明所以。
耶律大石道:“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执行皇上的旨意。可是,请把这个旨意的执行时间,推迟到皇上百年之后!──请皇上答应微臣这个小小的要求!”
天祚帝闻言更是一愕,心想:要我死后你才肯继承帝位,那不是跟我没退位一样吗?你这说蠢又不蠢的臭小子,敢情跟我玩文字游戏来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看一眼耶律大石,却见他一脸认真,知他一向也是说一不二的,心里又想道:不管什么时候,反正这个王位继承人你是跑不掉了!──我百年之后?我能活几年?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遂允了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这才站起。叔侄两人,无言对望,不知何故,只觉喉头一酸,不觉都热泪盈眶!
宣和六年春。夹山。
开始还是春初。一转眼。就已然春深了。
看着已经渲染上初夏耀眼色泽的草原,耶律大石悄悄走近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象烟一样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动,黑得象是深夜的梦想;飘渺的香气,依旧如有,如无,入鼻,入心。
十八岁,是不是还可以称为少年呢?
好怀念。
好怀念那些过往的岁月。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一个仿佛被冰封住心田的少年。
不是该感到惊喜吗?──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丝丝络络的落寞?──是因为,溶解他冰封心田的人,并不是自己吧。
“齐鲁青未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色吧。”
赵苏突然发话,耶律大石倒吃了一惊:“啊?是,是呀。”
赵苏转过脸来,扑哧一声笑了。
他笑开来的时候,仿佛正是那春雪暖融的瞬间。
耶律大石一时倒没意识到自己正看得两眼发直。直到赵苏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红色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赶紧狼狈地收回了目光。
“你……你变了好多。”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出口,斟酌了半晌,挤出来的竟只是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明明语焉不详,然而赵苏却仿佛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答了一句:“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耶律大石一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看着赵苏的侧脸,在春天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明朗。
将落而未落的晚霞,在辽阔的西方织出一大片云锦,是让人几乎落泪般的灿烂!
耶律大石又想起那个三年前,也是春天的黄昏。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
再看看对面的赵苏,耶律大石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把对面的人再一次拥进怀中!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想要那一脉寂寞的灵魂,再一次体会自己胸怀的温暖。
──想要那始终忘却不了的眼泪和香气,再一次填补进自己空虚的心中!
他无法控制自己地,一点点,伸出手去──
“重德!”
“母妃?”
耶律大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重德,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知何时走近的燕王妃,语气凌厉,狠狠剜向赵苏的眼光更是凌厉。
她又看见了儿子那样的眼光!
用那样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沉醉眼光,望着一个人,却好象望着整个世界!
就好象当年丈夫燕王──他也是用这样的沉醉眼光,望着另外一个人,那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
为什么会是那个人?
如果换一个人,哪怕是秉有倾国倾城之貌,动天动地之德,自己总还有点最后的希望!
可是,燕王妃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人,──那个躺在自己丈夫怀中甜蜜呻吟的“狐狸精”,竟然──是,是一个男人……男人!
而且──是她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她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她简直欲哭无泪。
燕王妃早就知道丈夫燕王心中另有所爱。虽然他一向不近女色,在契丹贵族中向来以洁身自好着称。可是既为夫妻,每日相对,燕王妃又怎会寻不出蛛丝马迹?从燕王那时时无意流露出的──每当他面对远方,陷入沉思,脸上总会露出──那种温柔沉醉的神情……
仿佛在怀念一个,徜徉于远方却迷离在心中的旖旎梦想……
燕王妃妒火中烧!
是的,她嫉妒得要死!
她发誓要找出那个勾引丈夫的女人,然后──她咬着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幻想──捉到那个女人后,一定要将她的脸上,身上,刺上无数个血洞;把她的眉毛扯掉,眼睛刺瞎,鼻子割掉,嘴唇切开,耳朵剥落──总之,定要叫那个狐狸精变成丑八怪,叫燕王看到她也认不出来,认出她也喜欢不起来!──还要将她的手脚砍断,泡进酒缸,方能一泄心中愤懑……
可是,那个人居然是个男人!是个男人!男人!男人!!
她明察暗访那么多年,最后终于找到──她一直以为准是那个身秉异香的妖女林倾国……
谁知道,真相竟然会是那样……
她绝不原谅那个人,绝不原谅!
包括他的子孙……
可是,现在儿子重德,也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而且还是那个妖女林倾国的儿子!
燕王妃绝不允许!
她不会准许这样的事情重演!绝对不准!绝对不允许,……绝不!
走近儿子和那个白衣的少年,给儿子一抹慈祥的笑意,剜向赵苏的,却是冷毒的一瞥。
看到他,就会让自己想起那始终忘怀不了的痛苦!
你们怎么能理解!怎么能理解!
那爱一个人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寂寞……
那拥有一个人却始终抓不住他的心的痛苦……
那被另一个人夺走自己深爱丈夫的耻辱……
她希望赵苏识点时务。
果然,在她的目光的冷逼下,尽管还是神色淡然,但赵苏转身走开了。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谈。”
向重德交代了一声,他转过身去。
燕王妃看着那清冷的白色背影,在春深的绿风中衣袂微动……
太象了,太象了……
“母妃,什么事?”
耶律大石明知燕王妃不可能有什么事,分明是阻拦自己和赵苏说话,对母亲屡屡如此,心头难免有气。
然而他看着在空旷的绿色田野里,看来身形似乎更加伛偻的燕王妃,心里一疼,语气还是柔了下来:“母妃,您何苦老是出来吹风呢?您年纪已大,身体又不好,不留在帐篷里将息,还老是跑出来受寒,若一不小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孩儿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触动真情,耶律大石不由眼泛泪花,声音也略有些哽咽起来。
他一向事母最孝,从来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最亲最敬的人。
燕王妃见儿子如此担心自己,也十分欣慰,浑浊老眼里不由也轻轻闪亮起来。然而她一想起方才儿子和赵苏相处情状,心里就又焦虑起来,看着儿子,叹道:“你如此孝顺,为娘自然高兴;可是有一件事,你为什么总是要让娘担心?”
“什么事?”
燕王妃气道:“还问什么事!重德,你都二十四了,不要再让为娘担心了好不好?别的人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娶妻生子了!你难道非要让娘抱不上孙子?──为娘还能活上几年?你不急娘可急死了!”
说着说着,她是真伤了心,牵起衣袖来擦眼泪。
耶律大石这时也万万不能拿国事军务来塞责了,──他知含饴弄孙一直是燕王妃的心愿,而自己年纪不小,要是一般人的话,早应该已经成婚生子了。
的确,母亲已老,她还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呢?──连老人家的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耶律大石心里很难过。
可是,他不想结婚──不想──
──到底在等待着些什么?
──难道是那个关于眼泪和香气的承诺吗?
可是,那是那么不现实的事,──不要说世人的眼光与议论,首先母亲燕王妃这一关就不能过。
以前还以为可有转机。
后来才发现母亲几乎根本不能容忍赵苏的存在。
苏儿啊……
那个我所认识的,水脉烟香的你啊……
…………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
三年前母亲那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在耳边回荡。
这次与赵苏的重逢,似乎颇出母亲的意外。
虽然是因为他由天祚帝带来的关系而无法赶他走,可是每次看见赵苏,燕王妃眼里闪出的憎恶,总会叫耶律大石都感到心惊!
那样深重的憎恶──仅仅是源自以上这两个缘故吗?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憎恶里还有另外一种几乎疯狂般的情绪……虽然年代久远,却几乎压抑不住的疯狂……
疯狂?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母妃,您别伤心了。”一阵气馁,耶律大石已经决定和现实妥协了:“您要孩儿成婚,孩儿成婚就是。”
宣和六年冬。夹山。
白雪皑皑。
把白衫的人跟周围的一色天地区分开来的,大概就是那人身上的异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