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2-11-18 17:11      字数:4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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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後,大炮又来了,站在楼下马路上,一声一声地叫着“阿康”;手里拿了一包粽子糖。米尼留他吃了饭,吃过饭,他抢着去洗碗,见阿康的父亲自己在吃一碗泡饭,顿时有点尴尬。倒是阿康父亲先开了口,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身体怎么样,等等,他才镇定下来。洗过了碗,又对阿康父亲说,今後如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尽管说,阿康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说了这话,他脸已不红了,端了一摞碗正视着同学的父亲。这时候,米尼已将孩子哄睡了,两人就在屋里小声地说话。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阿康。他告诉米尼,与阿康同学时的情景,顺便也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给她听。米尼告诉他,她与阿康是怎么认识的,叙述的过程也是回味的过程,使她沈浸在幸福的往事之中。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阿康就好像又回到了他们身边,但却是另一个阿康了。大炮因他的愚钝,再加上他的一颗好心,对阿康的描述与现实的距离颇远,甚至已经不是阿康,而是他自己了。米尼则以丰富的想象力,进行浪漫主义的发挥,重新塑造了一个阿康。他们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地创造了一个更合乎他们心意的阿康,两人心里都洋溢着温暖的激情,饱含了热泪,在心里呼唤着:阿康,阿康,你快回来吧!
  大炮每隔三天或者四天,至多五天,就来阿康家里一次。有时候送几斤粮票,有时候留几块钱,这些钱他是从父母给他的零用钱里省下的,更多的时候,他是带一包粽子糖来,这是父母买了给他治疗肝炎的。看了阿康的儿子用手抓了糖,塞进嘴里,又吐在地上,用小脚去践踏,他没有一点惋惜之心,还很满意和高兴,觉得自己到底为这母子做了些什么。这使他的人生有了责任,因而也有了目的。他只恨自己没有工作,否则他便可奉献得更多了。而他看见,即使没有他的贡献,米尼母子却也丰衣足食,心里反十分的羞愧。在他迟钝的头脑里,也曾有过这样的问题:米尼的收入从何而来。米尼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有一天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他才知道米尼的父母均在香港,并有着自己的生意。在这之後,曾有一度,他重又陷入了自卑的苦恼之中。他以为米尼他们母子其实并不需要他的,相反倒是自己需要他们母子。他去看望他们,送那样寒碜的礼物,不是帮助他们,而更像是接受他们的帮助。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没有好意思上门,他想:他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在家的日子苦闷无比,一日倒像一百年。在没有人在家的时候,他就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因为地方拥挤,膝盖便在家具上撞出了淤血的乌青。到了第八天的早晨,他坚持不住了,怀了一股服输的沮丧的心情,找来一个小瓶,倒了有大约二两的豆油,提在手里,到阿康家去了。他想:豆油是凭票供应的,再多钱也买不来。米尼一家三口都没有上海户口,豆油的问题便是很紧要的了,这使他稍稍增添了勇气。他走到阿康家楼下,却见米尼正好出来,见了他就说:你来得正好,我出去办点事,孩子在床上睡觉,你去看着他吧,说着就把钥匙交了给他。听了这话,他满心的欢喜,开了後门赶紧上楼,那一条黑暗的楼梯已被他走熟了,就好像自己家的楼梯。孩子在床上睡觉,像大人一样侧着身子。他轻轻将豆油瓶放在桌上,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多日来的苦闷烟消云散,他对自己说:今天是来对了。
  就在他敛神屏息地在床沿坐下的一霎那,孩子醒了。他翻过身来,望着大炮。他的眼睛很大,圆圆的,围着疏淡而柔软的睫毛。他很沈静地看着大炮,不哭也不闹。这眼光有一种很古怪的神情,使得大炮很窘。他勇敢地微笑着迎向他,学了儿童咿呀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没有回答,依然那样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朝他翻了个白眼,掉过了头去。大炮感觉到这孩子对他的蔑视,一时羞愧难言,背上微微出着汗,盼着米尼快回来。孩子将扁扁的後脑勺对了他,沿了耳後,黄黄的头发像一排鸟羽似的整齐而柔嫩的卷曲着。大炮转过头来,望着对面的墙壁。房间里没有一点声息,很寂静。这时,他慢慢地感觉到屁股底下有一片湿热袭来,他很茫然地往自己的两腿间看了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他才看见,在那孩子的身下,有一股细流一直延伸到他身下。他慌忙站起,又将孩子抱了起来。他四下看看,然後把孩子放在桌上,再去收拾席子上的水洼。孩子很危险地坐在桌上,身後就是打开的沿街的窗户。孩子慢慢地转过身子,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着。大炮收拾完床,再回过头来,见那孩子半个身子扎在窗外,脑子里轰然一声,几乎晕倒。他冲过去想抓住孩子,不料自己绊了自己的脚,扑倒在桌面上。那孩子晃了晃身子,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却神奇地没有掉下去。这时候,米尼回来了。就在米尼进门的那一瞬间里,孩子放声大哭,眼泪流了满面,脑门上涨出了血点般的痱子。看了这情景,米尼大惊失色,叫道:这是怎么搞的!孩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恸哭不已。米尼抱紧了儿子,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对着大炮厉声责问:我只去了十分钟,怎么就搞成这样子了?大炮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最终低下了头,好像一个服法的罪犯。过後,大炮几次想和米尼解释事情的经过,无奈他笨口拙舌的,米尼不由笑道:总归不会是小孩欺你大人吧!说得大炮无地自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从此,大炮在这孩子面前,就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心情,做什么事情都缩手缩脚的,唯恐又犯了什么错误。而他总是在最不应该犯错误的时候犯错误,他根本还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偏偏就在哪里做错了。渐渐的,他对这孩子起了惧怕的心理,为了克服这不正常的心理,他就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一岁多不满两岁的小孩子呀!可越这么想,他反越觉着害怕。那孩子像是知道他怕自己似的,就总是捉弄他。他有一种天生的欺软怕硬的品性,专找老实的大炮欺负。他可想出几十种稀奇古怪的办法去折磨大炮,并且觉得有这么一个大人做他的玩具,是一桩非常得意的事情。在大炮不来的日子里,他便会没精打采的,显出百无聊赖的样子。而大炮一出现,他陡然就来了精神,两眼炯炯地发亮。米尼说:你看,查理喜欢你呢!查理是这孩子的名字。有时候,她把查理托付给大炮,自己很放心地去办一件什么事情回来之後,见情况弄得很糟糕,查理则一径地委曲地啼哭,她就会说:查理那样喜欢你,你却这样对待查理。大炮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由於大炮从来缺乏自信,他总是真心以为是自己的错,他想他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大人啊,连个孩子都不如。他严厉地责备自己,觉得自己一点是处也没了,而查理却是一点缺点也没有的。因为即使是像大炮这样亲身经历的人,也无法相信,一个孩子能够恶作剧到什么程度。他想:都是他大炮不好。
  查理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这个苦恼的大人,好像是望着他胜利的果实。阳光穿过他疏淡柔软的毛发,将他皮肤照成透明,有极细的蓝色的血液在潺潺地流动,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小小的头脑里有一些什么思想。他的妈妈望了他说:多么乖的小孩子,大人是一点也不要为他操心。他冥冥地十分准确地知道,他离不开他的母亲,母亲是他生存的保证。於是他当了母亲,便百般的乖巧,赢得了母亲的欢心。在这掩护下,他肆无忌惮,什么恶都可做得的。在他极小的灵魂里,似乎天生就埋下了对人的恶意,这恶意在他意识的极深处,跟随他的意识一同醒来。幸好,在很长久的时间里,将没有人去启发他的意识,他将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生活很长久的时间。因此,这恶意还无法成为危险,去威胁人类。如今,这恶意只是跟随了本能活动,他本能地攫住了加入他们母子世界的第一个人:大炮,来施行他的恶意。而这大炮偏偏那么软弱好欺,使他一下子就得了手。他常常好好地没有来由地突然一踢脚,踢在大炮的眼睛里,大炮捂着眼说:查理真有劲啊!他心里就乐得要命,真想再来上那么一脚,可却没有动。重复的游戏使他觉得无聊,他总是挑新鲜的来。慢慢的,他看出这个大人有些躲着他了,假如妈妈要出去办事,让他照料自己,他就抢着去办那出门的事,而将妈妈留在了家里,这使他扫兴。於是他乖了几日,使那人放松了警惕。这时,他无比欣喜地发现,那大人原是很不提防的,很容易就解除了警戒。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他又在暗中下了绊子,看了那大人的失手,他快乐得要命,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乐子可寻。有几次,他自己也觉着闹得有点忒不像话了,在那人脸上看出了怒意,望了他悻悻地回去,生怕他下回再不来了,这时候的心情是很暗淡的。可是,两天或者三天过去了,他却来了,还带了粽子糖,殷殷地取了一颗糖递到他嘴边。他简真心花怒放,他再没想到这大人会是那么不记前嫌,甘愿给他小孩玩耍。於是,他便将他的恶作剧越演越烈,终於到了大炮忍无可忍的时候,事情就到了结局。
  若要说起来,这也是大炮自找的苦吃。这天,他弄到一张新上映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的电影票,他将票子给米尼送来,自己则留下看管那孩子。这也正是在那孩子乖巧的日子里,他才会有这样的信心。他还带来了一团橡皮泥给那孩子捏了四不像的鸡和兔。开始,他们相处得还好,将橡皮泥粘得桌椅床上一处一处的。然後,他又与他讲故事,讲白兔和灰狼或白兔和乌龟的故事,讲着讲着,两人都有些困倦,半合了眼睛,最後,是大炮先那孩子睡着,并且打起了呼噜。这是一个冬季的星期天的午後,暖洋洋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铺在床上,窗下马路上偶尔有二三辆自行车驶过,钢圈吱啦啦地旋响。而在沈睡的大炮的耳边,忽然响起有奇怪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幅可怕的图景,那孩子坐在他身边,奋力操动了一把大裁衣剪子,对了他铁灰色涤确良罩衣的一片衣角,只听 嚓嚓的一声,他几乎要晕了过去,那衣角霎那间一片变成两片。他双手将那孩子一提,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孩子厉声尖叫了起来,如同裂帛一般,将隔壁两个午睡的老人活活地惊起了。
  如果是平常日子的下午,隔壁只有阿康的父亲在,也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过去了。可偏偏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阿康的母亲也在家。从大炮进门以後,她其实就一直醒着,静听着隔壁的声息。这时,她如同战士听见了进攻的号角,从午觉的竹榻上一跃而起,推门进了隔壁的小房间。你要干什么?她说。大炮正俯头绝望地查看剪破的衣角,那孩子在床上翻滚着嚎哭。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朝大炮逼进了一步。阿康的父亲要去拉她,又不敢,中途将手收回了。大炮抬起头,惶惶地望着她,嘴唇抖着,半天才说出一句:阿康妈妈——却陡然被打断了:你还有脸提阿康啊!她冷笑道。这一句话将大炮说楞了。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康的父亲则出了一身冷汗,便去拉她,她甩开他的手,指着大炮的鼻尖说道:我早就看出你用心不良!我怎么用心不良了?大炮问道。问你自己吧,你不就是嫌这个孩子妨碍你们了吗?所以你就对他下这个毒手,你早就等待着下手的这一天啦!她连连冷笑着,将她男人拖她的手连连甩开,一步一步将大炮逼在床与桌子间的角落里,气恼和张皇地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她等待了多日的这一个快乐的时刻终於来临了,由於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