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漂亮格子 更新:2022-11-18 17:11 字数:4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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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电话间是设在一条弄堂口,旁边有一个老虎灶。弄口前是繁华的马路,汽车开来开去,喇叭哒哒地叫。小芳爸爸站在电话间视窗外面,一只手指头塞在耳朵里在打电话。他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头上戴了顶毛线压发帽,没穿棉袄,只在毛线衣外面套了件棉背心,脚下是一双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现在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亲的人了。
他们两人来到一个合作食堂,要了两碗小馄饨。米尼一直在流泪,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小馄饨,直至一碗馄饨吃完,才渐渐止了眼泪,说出话来。起先,她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她说得很乱,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就停了下来,心里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很风趣地鼓励她,说:讲错也不要紧的,可以重讲。她不禁破涕为笑,慢慢地镇定下来,将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她既是说给小芳爸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将事情前後顺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惊道:难道这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吗?这怎么能够叫人相信呢?离开乡村的那一个夜晚竟还这样清晰,三星从头顶上流逝,那一幅情景好像梦境似的,而她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两个女人穿着 脏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锅盖的炒面跟前说话,黄煎煎的炒面在午後阳光下发出油腻的亮光。她们说的是什么呢?听起来那样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面目也渐渐模糊起来,米尼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是她认识的。说完之後,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迷蒙的感觉。这时候,小芳爸爸说话了。他说:米尼:咱们还是回家吧。他用了“咱们”这两个字,使米尼受了感动,可是,为什么要回家呢?她问。你这样是很危险的,小芳爸爸说。她笑了起来,说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倒请他讲讲看,怎么是危险了。小芳爸爸没有笑,他板着脸说:你不要继续发神经病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米尼困惑地说道:小芳爸爸,从来没见你这样严肃过,你是在给我上课啊!说着,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高声叫道,门口那两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她们的事情,咧开嘴笑着。小芳爸爸紫着脸,要去拉她,她却撒野地用馄饨汤泼他。这时候,她却看见小芳爸爸眼睛里有了闪闪的泪光。她不再闹了,却依然强着脖子,说:我不回去。停了一会儿。小芳爸爸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只见他瘦长的脖子上那颗核桃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然後,他说:米尼,你现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後就再难回去了。他的话里有一种非常沈重而真实的东西,触动了米尼,她软和下来,说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小芳爸爸说: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没什么意思的,只要不遭遇大的灾难,平安度过就是万幸,你这样小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你大概听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这把年纪,我是可以做得你的父亲还多的。说到“父亲”两个字,两人都涌上了眼泪。米尼摇着头,泪水莹莹地闪着光芒,她说:小芳爸爸,你的话我真的听不懂,如果没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没有人强迫我们,黄浦江没有盖盖子。我不管别的,我只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开心。开心这一件事,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人要活着是靠饭,有没有菜其实是无所谓的。小芳爸爸说了这句话竟流出了眼泪。人活一世真是太不开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会叫你开心的!小芳爸爸叫道。会的,比你会,比你会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上全沾满了油腻的馄饨汤:看来我是拉你不回头了,你这样不听大人的话,叫人很难过啊!米尼说:我打电话请你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和我阿婆说一声,说我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她的脸忽然焕发了一下。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你代我说,或者就以你的名义说,你说,阿婆应当说话算话,每月给米尼生活费,她现在还没有工作啊。然後你再把我的四季衣服要出来,说一个时间,我来拿,要是你忙,让小芳或小芬送出来也可以,不过,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这是我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她说话的时候,小芳爸爸一直没有抬头。米尼柔声说: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他还是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站起身,两手撑在 脏的桌面上,向米尼伸出脖子,两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数到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必须跟我回去;一、二、他数完“二”,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说: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身子,再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过了三天,米尼收到传呼电话,没让回电,只要她下午三点锺,去“红星”合作食堂门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门口看见了小芳小芬姐妹俩捧了一只旅行袋,东张西望的,见她走来,脸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她从她们手里接过旅行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元钱,还有一份声明,表示家里从此不再承认有她这个人了,下面有阿婆的图章。她轻蔑地一笑,将纸团了,扔在马路上,与小芳姐妹道了别,转身走了。
这一回,连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气昂昂地,头也不回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走着。由於意气用事,心里反没有疑虑,甚至觉得前途非常光明,连日来愁苦的心情骤然间烟消云散,清水一池。那天的太阳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着,风吹在脸上,格外的暖和,春天到了。
然後,米尼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她将自己的疑心告诉给阿康妈妈,向她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向他们证明,她千真万确已是阿康的人了。这件事情使阿康的父母都郑重起来,他们商量了几个晚上。考虑要怎么办。他们对米尼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米尼对阿康的真情使他们感动,心想:像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竟有姑娘爱他,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可是,紧接着他们又想:爱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么样的姑娘呢?这又使他们对米尼怀有了成见。并且,他们对米尼毫无思想准备,她的所有行为都使他们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父亲,自从他退职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会生活,在一个三个人的蜗居里,他简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还有米尼这样的女孩。他发挥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对米尼作不出判断。幸而他还有一点谦虚和自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样便有效地克制了本能上对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性的态度。现在,他们只得接受米尼这样一个事实了。夜里,他们背了米尼,讨论着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医院检查,於是,立即就碰到了问题:他们没有结婚证明。这使他们烦恼了很长时间,他们想到,假如被医院查出是非法同居,这将是多么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为一个姑娘,对她就更不好了。这时候,他们共同想起米尼还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前面还有很长的道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由於她身体中孕育的生命,与他们有着血肉的联系,因而对米尼产生了温存的心情。他们近乎绝望,早晨起来脸色黯淡。不料米尼先对他们说:她要去医院检查。他们只得将这问题提出,米尼却说: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过还没来及登记罢了。医院若要问起,就说在安徽登了记,结婚证没带,谁又会天天带着结婚证,又不是汽车月票。她这一番话说得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简单,可又说不出复杂在什么地方。就只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种各样糟糕的情景轮番在他脑海里上演着。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做梦似的,什么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想他这大半生的日子,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儿子和这女孩弄乱了。他惴惴不安,随时都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米尼没有回来,他无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这是多么丢丑的事啊!他想到这个就害怕和羞惭得发抖,他们已经出了一桩事,眼看着又要出第二桩,这真正是家门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么孽呢?他简直要捶胸顿足,可是不敢。他只是怆怆然的,觉得非常哀伤。中午的时候,米尼的身影从对面街角慢慢地出现了,手里拎了一只网兜。她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脸上和身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动,他想:一个女孩朝他们家走来了。他离开窗户,来到楼梯口,推开门,等待她上来。他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不知她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慢。米尼终於在黑暗的楼梯上出现了,他急切地问她怎么去了这样长时间。米尼说从医院出来她又去菜场逛了一圈,菜场里照例是没什么东西。後来她遇见一个乡下人,站在马路边,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脚,乡下人就问她要不要甲鱼,她说要。乡下人将她引进一条弄堂,敲开一扇後门,门里有一个显然是做保姆的女人,从天井里拖出一个蒲包,里面有几只甲鱼,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阿康父亲忍不住打断了她,问医院里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米尼说医生检查和化验证明确实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买甲鱼来吃,补补身体。现在,她吃什么,都不单是为自己一个身体,而是为两个身体,另一个身体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父亲又问医院里还说什么没有,米尼说还让她定期到医院去作检查。他就觉得很奇怪,医院的这一关竟这样容易过来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母亲下班回来,听到结果,也很高兴,就要帮忙动手烧晚饭。看见了水斗下面的甲鱼,还活着,用一根鞋底线系了脚,缓缓地爬过来爬过去,就心情很好地说:这东西怎么敢吃啊!米尼回答说,这是给她补养身体的,她从现在起就要注意身体,这不仅是为她个人,更是为了阿康的儿子,她这样称呼肚子里的小孩。阿康母亲就有些尴尬,可也不好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米尼处理那甲鱼。那甲鱼好像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将头缩进壳内,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只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头,然後拖住筷子将它的头牵引出来,同时手起刀落,这甲鱼来不及将这悲惨的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一颗小头滚落了下来。阿康母亲不忍再看,转过了眼睛。晚上,饭桌上那一碗清炖甲鱼使得气氛很窘,米尼硬给两个大人各搛了一块,就独自吃了起来。阿康的父母囫囵吞枣地吃下那块甲鱼肉,不记得是什么滋味,然後就匆匆地扒饭。米尼心里说:你们可以代我吃肉,却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对生孩子这一桩事感到新奇而又骄傲,一旦想到这是阿康的孩子,心里就又温存又酸楚,几次眼泪涌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细心而又伤感地吮着甲鱼细嫩的骨头,把汤喝得一乾二净。这时候,她感到很踏实也很平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她要给阿康生儿子了。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将要有一个孩子了。而他们毕竟对这消息感到隔膜,他们觉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个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样。这个女人在他们独守了三十年的三层阁楼上昼夜地活动着,使他们有一种受了侵犯的心情。他们有时会想: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呢?他们晓得他们是应当为即将来临的孙子高兴的,这是一桩喜事。於是他们就努力提高了兴致,继续讨论孩子出生的问题。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户口,他将随了母亲报一个农村户口,而无论如何,阿康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上海总归要有个长久的房间。难道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住隔壁的小房间吗?难道他们永远就要在一起生活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