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11-18 17:09      字数:4724
  京都的店到东京来摆摊的大致如此。日本和美国修复邦交百年纪念活动上、芝加哥的博览会上,都有几个京都舞妓去出差。直木在葵祭之夜,让宫本招待去茶馆,回家路上,又让他们请去花见小路街角那干净小巧的酒店,那是家没有女招待的店。谁知老板娘忽然跑过来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话说得直木真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似的,“和您在哪儿见过面?”
  “在芝加哥嘛……”
  “啊,那个博览会呀。”直木终于想了起来。即使还留着几分过去的容貌,直木也很难想象,才五六年,一个舞妓就能做到酒店老板娘了。这个人在芝加哥博览会上一副舞妓打扮的时候,直木自己正巧作为公司的职员,出差去那个博览会,为了犒劳舞妓们,他在后台露了露脸。现在,他可没提自己已经退职的事。可是,直木脑海里还是浮起芝加哥时的往事:从布满粉红色假花的博览会大门口,到墙面上的装饰历历在目,而且那天风很大。想着想着,一阵感伤之情不由地涌上心头。
  “你出道了嘛。”就只说了一句,心里却嘀咕着,“女人可真摸不透啊。”
  吧台边坐着三四个人,这个店可真不算小,家具的趣味也不俗气,地点也选得不错。直木没有刨根追底地问酒店是不是自己开的,是不是让人雇来当老板娘之类的,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出道了嘛。”他心里可不是没有一点小小吃惊的:才一夜工夫,女人可就摇身一变了。
  也许结婚就是那么一回事吧。因富本的店在京都,所以,仪式和宴会都在京都的“京都旅馆”举行,直木一家会齐,连小女儿加瑶子也死缠硬磨地三天前来到了“京都旅馆”。婚礼那天,偏巧碰上下雨天,还是比春雨要大的暴雨,幸亏前几天到京都樱花出名的地方去转着看了看。就像谷崎润一郎《细雪》里写的那般丰满润朗。平安神宫的红枝垂樱,还有仁和寺的御室之樱,都是有名的花,可惜看花还太早。继续行至“醍醐三宝院”,姊妹三人去了深山。那儿的樱花,又多又没有城市的污染。
  刚刚改建的五重培,颜色鲜艳夺目。建立的当初,法隆寺、东大寺等奈良的古寺,都该是这种中国式的热闹而灿烂辉煌的色彩。佛像都该是金光闪耀的。秘佛,就是在今天也或多或少地保留了一些过去的色彩。面对刚修缮一新的五重塔,秋子说它失去了日本式的寂寞、可贵,看了让人懊丧。直木听了说:“别去管那颜色,你瞧,一片绿叶衬托下,塔是多么鲜明哪。”
  为了幸子的婚礼,全家人在京都呆了两三天,不用说肯定又是一家会齐了去祇园的茶室。茶室在祇园最热闹的地方。新建的二楼是个大客厅,天花板的一部分糊着纸,就像眼下时兴的在餐馆的天花板上糊纸一样,可以从上面采集柔和而明亮的光线。这是个仿造“吉田五十八新风格”的日本式席地而坐的大客厅。
  与此相比,葵祭之夜由宫本带着去的那个茶馆,不管是街道、建筑物,还是日本式席地而坐的大客厅,都完全是两样的气氛。直木过去曾在祇园各处散步,往鸭川方向,也就是一直往西面去,有一个小小的商店街,古色古香,土里土气的。直木很喜欢那条街。现在几乎一点没改变。
  秋子对祇园的小路充满了好奇心。秋子是战后出生在东京的孩子,也许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古色古香的街道。何况这还是一条妓院街,更让人觉得神秘兮兮的。
  “那些房子都是派什么用处的?”秋子问了一声。
  “嗯。”直木小声地含糊过去了。
  门灯昏暗的小房子并排着,看不到茶馆那样的招牌,也几乎看不到艺妓的名牌吊挂在门上。直木搞不清,这里是茶馆呢还是妓女的睡房,也许是专等熟客的吧。看来不是那种其他地方来的观光客人都会拥去的店。首先,这种小街小巷不大有行人走动,而且那些小店又不是那种让客人看一眼就想进去的店。直木不记得是听宫本说的还是听幸子说的,祇园东面的小房子,近来游客可是越来越稀少了,他没做声。这些茶馆和妓院被拆掉了三四间,造起了便宜的趣味低级的“情人旅馆”,各房内带洗澡间,还有电视机。于是,古风情调全被破坏,宁静气氛被明显地毁掉了。其他各方面都增加了。
  直木这时又想起过去一件值得怀念的往事。有个还称不上朋友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寄住在艺妓房子的二楼。他是东京人;自己没有店,做着古旧美术品卖出买进的生意。他把东西拿到古旧美术品商店去,或是到几个老主顾那里去兜生意,算是一种跑腿的买卖,当然有时也把客人招到自己屋子里来。
  直木跑那里去一看,还真吃了一惊。他还清楚地记得,八张铺席大小的房间和六张铺席大小的房间四壁,摆满了旧古董,堆得满地都是,这本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只有两间房的二楼,让他一个人独占着,而且还吆三喝四的,这才让直木感到吃惊。奇怪的是,艺妓们可真舍得将二楼借给别人住。那房子和周围街道上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从屋檐看起来,楼下决不会比二楼宽敞。也许小间多出个一两间,但京都风格的格子窗很阴暗,狭窄的楼下,究竟哪间屋子能住下三四个门口挂牌的艺妓呢?尽管她们要进行各种排练,要去酒店的大客厅、美容院常常不在家,可为什么要借掉小小房子的二楼呢?
  那男人和房子里的艺妓没有一点瓜葛。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寄宿者。他的情人在别的妓院街上,听起来真觉得有趣。
  “真是令人羡慕的租房呀。”直木还记得当时对那个人说的,“你可是让俏佳丽们围着呀。”
  “那可说不上,地点嘛还可以……”
  “京都有这样的租房寄宿呀……”
  “京都嘛就是京都。”那人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在小小的艺妓院住下哟。我和这里的艺妓井水不犯河水。想入非非可不行哟。如果不打算找个可随心所欲的便宜住宿的话……怎么样,我也给你介绍一个?”
  这个人常常到镰仓的直木家来做客,看中了直木家里的一个“李朝染”秋草图案的花瓶。这种人,一旦看上了什么,即使不做买卖,也非得弄到手不可。每次来每次缠着要,直木拗不过,最后答应那人用“弥生土器”制作的壶和那瓶交换。那壶底是圆的,看不出有什么希奇的地方,壶壁上毫无规则地拉出一条红线,虽说是出土品,可那红的却一点不褪色,这一点可把直木给吸引住了。那条红线似乎是无心画出来的,十分有魅力。
  秋草图案李朝的瓶只有那眼尖的男人识货,看起来像是有名的东西。后来,直木看到在一本图鉴上登载着那只瓶的照片。
  可是真让直木难以忘怀那个寄宿在艺妓房里男人的,不是什么李朝的花瓶,也不是什么弥生的壶之类几百年前的出土文物,而是个活生生的女人。直木与岛弓子的相识就是那男人牵的线,而且就是在那不像寄宿处的寄宿房间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因这邂逅相遇,扭曲了岛弓子的半世人生,可是她当时的情人直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弓子是五条坡附近一个制作陶器的人家的女儿。弓子的父亲是个古怪的人,他自己的窑分小,开不起店来,其实就是小有名气的陶瓷艺术家,也办不起礼品店的。他像是悄悄地,只按自己喜欢的做;他摇起轱轳,捏泥,只做一些烧制品。那些作品没有放进制成品中。父亲知道自己已是“江郎才尽”,所以,他对弓子从小喜欢模仿他摇摇轮轳,捏捏泥什么的很看不惯。
  “停手!”他大声地呵斥,“父亲无能无才,不想传给女儿。陶艺是男人的工作。出了女匠人,我可从没听说过。说我是有名的工匠,那才叫天方夜谭呢,所以,我看到你摆弄泥土心里可不是滋味呢。你要是趁我不注意偷偷钻进窑里去的话,当心我把你给烧了。别再干了。弓子的东西,偶尔也见过,不过只是些图画罢了。就像‘萨摩烧’的纤细照片似的画。那副画如果还活着的话,那还差不多。好个小小女孩子,我看你还是把细密画的呆样本丢开吧。”
  父亲的一席话让弓子服了。小小的弓子虽然没有放弃跟着不走运父亲学手艺接班的念头,但打那以后,她再也不玩烧制陶器了。
  这个父亲从自己做得不怎么样的陶器中,挑出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东西给人。寄住在祇园艺妓家里的那个男人,常常去拿那些陶器。不用说,那个男人也并不觉得弓子的父亲,作为陶瓷工会有什么出息。正因为这个关系,弓子经常到那男人寄宿的艺妓房子的二楼去。那男人得意地讲解古代美术品,弓子是他忠实的听众。
  直木让宫本招待会的,说是“祇园的狭窄旧路”,现在终于可以让两辆车子擦肩而过了。这路上肯定有借给那男人寄宿的艺妓房子。可这一带都是灰蒙蒙、暗淡淡的小房子,直木已无法分辨。
  鲜明浮现在眼前的,只有穿着碎菊花图案和服的弓子。20年前,也许更早吧。
  葵祭
  幸子和宫本的婚礼仪式和宴会都是在“京都旅馆”举行的,所以,直木一家都住在“京都旅馆”。这回来看“葵祭”,宫本也为直木预定了“京都旅馆”的房间。从京都“御所”出来的祭祀游行队伍,要经过市政府和“京都旅馆”之间的河原街,再向下鸭神社、上贺茂神社方向去。事实上,直木和秋子只要站在“京都旅馆”二楼的大厅,从窗子里望出去,就能看到祭祀游行的队伍,可惜看不太清楚。
  接受宫本的邀请,直木带着秋子来到京都,其实并不是仅仅为了来看葵祭,他们还想不露声色地看看幸子和宫本的婚后生活情况以及宫本店里的经营情况。另外,直木觉得,秋子假如有什么对父亲、母亲藤子难以启齿的事,能不能通过姐姐幸子来说。幸子有这样一种性格:什么都能很容易地挑明。
  有时,当面难说的事,通过写信说起来就容易些。秋子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也许老是写信跟幸子说的吧。直木从公司退休的时候也给幸子写过信。
  “能通知嫁到远方去的女儿,怎么就不能告诉近在身边的母亲和儿子女儿们呢?”直木曾让小女儿加瑶子捅到了痛处,但实际上,直木在给幸子的信中,并没有清楚地写明退休的事。只是幸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体会出来的吧。这个幸子也不是很清楚父亲是不是退休。也许她从父亲来信的情绪中,觉察出什么与以往不一样的气氛,于是直觉地感到父亲可能有什么变化吧。所以,她给妹妹加瑶子的信里说“父亲的人生还长着呢”之类的话,直木后来想想,看来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
  即使如此,直木后来还是很后悔的:给幸子写充满感伤的信之前,至少应该先跟妻子藤子打个招呼才是。当然,就是挑明了,妻子也帮不了什么忙。另外,直木还有一个习惯:在家里尽可能不说公司里的事,不管是好习惯还是怪癖,他直到最后关头还一直保持着。
  与已经独立了的治彦不同,妻子对直木退休的反应、动摇,可说是很实在的。或者也许可以说,她没有露出该有的动摇。那天晚上,她一句也没提起直木退职的事。第二天早上,治彦上班去了,加瑶子也去上学了。藤子抱着个大信封来到直木的书房:
  “他爸爸,有些事……”
  她决不会说“您比普通人多干了十年才退休,多亏您了”之类的客套话。她说:
  “我不想让您担心,还是先把我们家里有的都让您过过目的好。”
  那信封袋里装的是存折和有价证券之类的东西。
  “好嘛,真周到啊。”直木也没有细看。
  “都是您的力量呀。”藤子说,“只要这些钱不大幅度跌价,就是再不景气,您什么也不干,也照样不愁您生活的。”
  “哦,是嘛。”
  “您假如自己想干些什么的话,我名义下的山,在信州还有一些……什么时候卖掉都可以。”
  “我可不考虑这种事,眼睛盯着老婆的不动产……先开始什么?”
  “嗯。只是想有些话该先讲在头里。治彦想自己开一个小的建筑公司,那理想倒是挺好的,可还不怎么成熟。”
  “嗯。”
  “您假如和他一起干,不是挺好吗?”
  “是啊,再等一等。”
  “您去一趟宫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好好散散心,想一想吧。”藤子一边把存折和有价证券放回信封,一边说:“这些东西用的都是我和孩子们的名义,可都是您的东西呀。您可以自由支配。”
  “是啊,一半以上该是你藤子的财产哪。”
  “哪有那种事。”藤子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