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11-18 17:09      字数:4701
  独啊”“又逢新生”这些诗句诱导出来的想法,在高中生的直木和年过60退职的直木之间,该有人生清晨和黄昏的差异。虽然,牧水所吟咏的“又逢新生”,也许是从恋爱或者艺道上引出来的感受,分明不是退职老人的感受,可是,直木却未曾感觉到这样的“差异”。或许他明明清楚这个“差异”,特地想再确认一下,寻找一下,或者也可以说他是故意不去感受吧。现在,直木的休息和解脱之中,有了一份今早上醒来时所感到的新生。回忆年轻时的事没有愁绪满怀,令直木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轻,看来并非逃避和忘却。
  “大海中没有一只沉浮的鸟儿”这个下句,现在可是真的展现在直木的眼前了。眼前的大海上没有大淀河的鸭子,也没有海燕、海鸥之类的鸟。除了打篱笆墙的人们,只有直木一个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劈竹子和波浪的声音。那波浪的声音,白白的波峰都是细细的。有句谚语说:“一玄海,二远江,三是日向赤江滩。”说的是这三处过去是海浪最汹涌的地方,这里又是台风经常光顾的地方,可现在,却是一片让人感到空寂的风平浪静。长长的海岸线,连一个弯处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会撞入眼帘。虽然已经是初秋了,但还照耀着初夏的阳光,一点声息也没有。与其说超越了“南方的虚无感”,不如说“好一片荒凉”。
  一些旅行文人说宫崎的山河温柔、富饶、怡然自得;而宫崎出生、宫崎去世的小说家中村地平,对这种说法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日向的自然大片荒芜。”这话里,也许正包含着他自幼植根于心里的,赤江港、一叶之滨荒废的印象,到底是乡土之人的看法。
  可是,神话传说中“伊邪那美命”净身去秽的地方,就在这周围的“阿波歧原”上,这里有神武天皇的宫崎神宫、海幸彦山幸彦的青岛、鹈草茸不合命、丰玉姬的鹈户神宫,还有战后人工修建的橘公园、日南海岸国家公园等,古时的纪念地,新建的观光设施,已经屡见不鲜了。单调延伸的沙滩背后,只有长长的连成一片的松树林。靠海的小松树林,叶子已开始发黄。
  虽然不是乡土文学家中村地平,但是,这个什么也抓不住,寂寞的海滩,倒让直木安定下来。直木一点不感觉到孤寂,像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的心吸引去了似的。日光通过毛发,温暖着他的头皮。
  直木在沙滩上坐下了。开始一目十行地读起普及本《古事记》来。“别天神五柱”“神世七代”很短,立刻就翻到了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的神话故事。说这个男神和女神,“祈祷立国”,伊邪那美命言:“妾身顺次不间断。”伊邪那歧命对:“吾等顺次多丰余。”等等的回答,落落大方地传播着健康的古代信息。根据朝廷的命令,为皇家编撰的《古事记》,把《古事记》作为“神典”,曾让战前还是高中生的直木着实欣喜过一番。大概是20岁正年轻的缘故。
  直木过去那童贞的欣喜,现在就是想起来,也很难恢复到四十五年前的那份欣喜中去。作为抵偿,感觉神话的天真烂漫对老年直木倒是来得容易。各民族都有自己民族的神话,与其说直木朦胧记得,不如说他大半忘记了;这时回想起来,再作比较是不可能的,但是,像是没有“亚当”和“夏娃”那样的“罪过”。
  只是先由女神叫出“哦,我的俊男”,然后由男神叫出“哦,我的美人”,就惹出了祸事。“女人先开口靠不住。”就是说女人先开口求爱,弄颠倒了顺序,让人笑话。为了抵偿,他们生下了一个像蚂蝗般的孩子。这时只得把孩子放进芦苇船,任其漂流而去。于是,这回轮到男神先开口:“哦,我的美人。”然后女神再说:“哦,我的俊男。”男女的顺序改了过来,于是,“大八岛”的国家诞生了。
  这个男女先后颠倒的故事,让直木觉得有趣。女人占先受罚,甚至波及到生下来的孩子,《古事记》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男的先开口呢?只是为了故事的结构吧。《古事记》成书于和铜五年,正是西历的8世纪初叶,当时的元明天皇是女帝,尽管其后在奈良建都的女帝很多,但是,家父长制度、男子优先、男人的权力已经确立,于是,接受了教训女人的寓言。然而,神话里的女人主宰生活,女人优先等习俗留在了传说中,也许以后就把这些写进了书里。直木只带来一本普及本的《古事记》,学者们关于神话、古代民俗的研究,或者推测,他在这里是读不到的,于是,他真想快回到镰仓的家去,甚至想去尝试比《古事记》更老、更质朴的古代歌谣,还有陶俑以及能追溯到更早期的土偶等等,这样那样,一一浮起在心头。
  建国的神话里说:“伊豫二名之岛诞生。其岛一身四面。四面均有名称附之。”今天的四国,爱媛是女,瓒歧是男,阿波是女,土佐是男。四个地方缀上了男女性别的事,直木已经忘记了,现在重读一遍,还是感到十分有趣。受媛(伊豫)和阿波从神话时代就是女性的吧。
  “大八岛”的国家建成后,接着诞生了许多神,有河海、山野、土石、草木等自然之神。可她一生下了火神,女阴燃烧得了病。“伊邪那美神诞火神而仙逝。”这里,日本神话第一次表现了“死”。
  普米修斯从天上盗来火种受到惩罚,他被吊在岩石上,让秃鹰来吃他的肝。日本的学生不用说许多人知道这一希腊神话,但很少人知道写了“伊邪那美命为生火神而死去”的日本神话;这现象虽说有些奇怪,但直木在这个沙滩上一边读着伊邪那美命,一边回忆过去年轻时读这一段故事的感觉,可再怎么想,四十年前的感受毕竟模糊了。他对古代研究少许有一些兴趣,所以,那些并不都是些荒诞无稽的传说,让他朦胧地感到自己的心里接受了某种东西。65岁的今天,即使是确定的,也不是明显的。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那惊奇又翻新了,尽管不是千奇百怪的故事。
  虽说是死之起源的神话,但同时也是生之起源的神话。女神妻子死之不洁净,使男神丈夫伊邪那歧命逃到了日向的阿波歧原,直到他净身祓褉为止,其间有那么多的故事,直木全给忘记了。直木想起来,有个学者说过,从妻子的不净、污秽中的逃走,其实是从妻子身边逃走,即离婚、抛弃家族的逃走。
  “海里尽是碧水,直木只有罪恶。”这话在直木的心里浮起来。这是模仿“妙好人才市”诗歌的仿作,常常是直木回顾自己,懊悔时候发牢骚说的话。
  “我的心咕噜噜地转,事业之轮拨着它转。”“转呀转近尾声,前面不再有车轮。”“才市”的歌又浮起在心头。“才市”是石见之乡一个贫穷的做木拖鞋的人。
  火与雷
  火之神诞生,女阴燃烧,伊邪那美命躺在病榻上要死了,但从她的呕吐、屎尿里,生出了金山、制作土器的泥土、灌溉农田的水,还生出了农业、食物诸神。食物之神“丰宇气畀卖神”就是伊势神宫外宫的祭神。
  伊邪那歧命匍匐在妻子尸首的枕边、脚边哭泣的时候,“泪中有神出,坐于香山亩尾木之本,名曰泣泽女神。故,驾崩之伊邪那美神葬于出云国与伯耆国交界之比婆山”。
  因生孩子而死掉爱妻的伊邪那歧命,非常恨他的孩子火之神和迦具土神,他拔出“御佩十拳剑”砍掉了火之神的首级。这时,从那刀口上沾着的血、刀根部的血、刀柄上屯积的血,生出了“八柱群神”。它们可是凶猛无比的神。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的孩子,又从刀的血上产生了群神的情景,让直木吃惊不小。那雷之男神、建御雷之男神都是刀柄上的血产生的神。
  更厉害的是,从砍下的火神脑袋里,胸膛里,肚子里,阳具上,左手、右手上,产生了掌管山谷的神。就是说从尸体上不断有新的神诞生,多么像创世记的神话呀。
  伊邪那歧命,追逐伊邪那美命直到“黄泉之国”,即死之国。“吾之爱妻哟,吾与汝始创之国,至今未终,归来兮”。
  可是,伊邪那美命却说:“悔恨交加,望郎君速归去。委既食阴间之食,身子亦遍布伤痕。日夜思郎君来,妾身亦盼归。容妾与死国之神一晤。郎君入内,妾惊恐万状,决勿览妾当今之容。”
  谁知男神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从头发左面插着的竹发夹,拔下一个齿来,往上点着了火就闯了进去。他看到了女神尸体的惨状。蛆虫密密麻麻地蠕动着,甚至能够听到蛆虫蠕动的声音。尸体腐烂了,那还是一般常有的事,可是其后,神话的尸体就变得不可思议了。那女神尸体的头部,下来一个大大的落雷,胸部下来个火雷,腹部下来个黑雷,女阴部下来个拆雷,左手上下来个若雷,右手上下来个土雷,左脚上下来个鸣雷,右脚上下来个伏雷,合起来,八名雷神寄生在里面。就像把妈妈烧死,又让爸爸杀死的火神尸体里生出了山和谷那样,女神死后腐烂了的躯体里,又生出了雷。
  “火与雷……”直木嘟哝着,眼睛在《古事记》的这部分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当然,《古事记》的文章,是古代神话的叙述方式,哪怕一丁点儿,也不含踌躇和疑惑。没有注释,只拿一册普及本的《古事记》,所以,他不知道日本的国土,森罗万象的创造神话和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创世记神话有哪些相像之处,有哪些不同之处。另外,其他国家的神话是怎样传来的,又是如何日本化了的?直木学生时代残留的兴趣也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仅仅这些,对意义不甚理解的《古事记》的文章,也许反而是坦率的。结束了四十年的公司生涯,踏上了旅途,正是心胸坦荡之际。伊邪那歧命看到了妻子尸体的丑陋肮脏,他逃了出来,“行祓禊之举”,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在这个岸边。
  生了“火”,阴部燃烧了,死了腐朽的身躯生出了“雷”;直木重新感到伊邪那美命是个烈性的女神。神话的古代,雷鸣与落雷被人们想象成什么呢?直木不知道,但肯定是恐怖的、不可思议的吧。这些东西全被当做了神。日、月、山、谷、河、海、岩、树、雨、风、雷、天地自然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神。这些原始的诸神,就是在今天,也还是以土俗信仰、传说信仰的形式,大量留存了下来。有的衍生出令人怀旧的民间故事,有的则化成淫词、邪祠等迷信。神道和佛教是多神教,正因为是多神教,所以,才会弄出些甚至是“末法”“末流”的、形迹可疑的神和佛。而且,神和佛混淆。那个神佛混淆的产生和培育,把日本民族的心当成了母亲。到基督教出现为止,日本没有一个神教。
  直木尽管去欧洲各国旅行过两三次,但真正让他亲近《圣经》,特别是《新纳全书》,却是因他自己孩子的关系。长子治彦读中学时,正值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联合国占领军,主要是美国的军政统治进入日本的时候。治彦进入了镰仓教会学校,不久,二女儿幼小的秋子也带去上教会学校,父亲也就关心起《圣经》来了。因为得和还很幼小的秋子讲基督教使徒的故事,必须讲得她容易听得懂。直木从高中到大学,经常出入位于本乡的基督教青年会会馆,其实他就是不去,也早读过《圣经》了。大学里第一外语是英语,第二外语选的是德语,经常碰到引用《圣经》故事的课文。当时他的兴趣正是比较神话学、民俗学,所以,他也接触过《旧约全书》。谁知,学生时代的直木,由《圣经》受到的感动,与战后不久中年直木由《圣经》受到的感动完全不一样。不用说,《圣经》作为古典,作为神典,不论多大年纪,不管在何地,都是读者新鲜的泉水;直木那种感动上的差异,既有年龄的关系,也有战败后虚脱、混乱迷茫环境所造成的原因。即使读《古事记》,学生时代的直木除了《旧约全书》以外,还浅尝过其他国家、民族的创世记风格的神话和有关信仰的书,但都是以“比较研究”的眼光去看的,那些知识,今天已经忘记一大半了。在伊邪那歧命净身的一叶之滨,这也许是一种空想,但在所谓神话的古迹,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读著书,感动是完全两样的。
  “《古事记》原来是这样写的呀。”他嘟哝着简直要说出了声。战争期间,《古事记》、《日本书纪》或者《祝词》、《宣命》等古典,都被当做宣传“神国思想”“国粹主义”的材料,胡乱地被使用。当时从天而降的解释所给人的感动,像是完全两样的。
  这虽然是别的话题,可是,同样从《圣经》的教会受到影响,治彦和秋子却完全是两样的。秋子受到影响时还是个小女孩,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