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2-11-18 17:09      字数:4879
  而且,更要命的是,漂亮的指数往往和愚蠢的指数成正比。嫫母无盐丑是丑了,智商高,赵姨娘一个丫头,又不读书,又不识字,又没有胸怀,又没有修养,全仗着年轻伶俐招人爱。不年轻了,不伶俐了,还像个风火轮,嘴尖舌快,走东串西,招人爱才怪。
  还有,赵姨娘不管嫁给谁,都是要变得不招人待见的。不过,她嫁给贾政之后,变得就不光是不招人待见了,干脆就是惹人厌招人恨了。就好比一粒豌豆,被两扇磨盘挤在中间,慢慢地嘎吱吱地被挤扁,面目全非,不是豌豆样了。
  这两扇磨盘,一扇是她的身份,一扇是她的奢望。
  赵姨娘是什么?妾。
  别看唱戏上,女的都爱自称〃妾身〃或者〃贱妾〃,那是谦词,就像当官的要在皇上面前称〃微臣〃或者〃奴才〃。其实真正当妾的女人,最怕人说自个儿是〃妾〃了。
  都说古时候〃一夫多妻制〃,不对,人家也是一夫一妻制,只不过多了几个妾侍罢了。妾根本不能算在〃妻〃的里头。一个男的,老婆死了,一大票妾在屋里,那也是钻石王老五,是要预备猪羊花红茶酒银子重新〃聘〃一个老婆的。至于妾,根本不用〃聘〃,要讲〃纳〃,就是出点银子买进来。《唐律疏议》居然有这样的规定:〃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那意思就是妾只不过是猪、羊、牛这样的流通商品,可买可卖,可以我送你,你送我。谁要是把妾晋升为老婆,那是要触犯刑律,两口子一起服刑一年半的。
  到了明朝,妾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姑娘嫁人,嫁的时候叫〃新娘〃,后来就按着身份,不是叫〃奶奶〃,就是称〃太太〃,再不用当〃新娘〃了。但是要是嫁给人家做妾,你就是头发白了,牙都掉光了,拄着拐棍一摇一摇的,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新娘〃!
  《红楼梦》里,动不动就有家族祭祀,从来也没有见过赵姨娘、周姨娘在场…妾根本就不能参加家族祭祀,她们不能算是这个家族里的〃人〃,她们上香、奠茶、供饭,天上的祖宗是不吃的。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诗,叫《井底引银瓶》,就是讲一个好人家的小姑娘,因为跟人私奔,没资格当人家的妻,只好做妾。〃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就这么惨。
  这还不够。你看探春,她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亲娘为〃姨娘〃?为什么只认王子腾是她舅舅,不认赵姨娘的兄弟是她舅舅?她为什么要天天端着个架子,从来不提溜两包点心看望看望赵姨娘的那些个奴才亲戚?不要派她是白眼狼,哪儿红火往哪儿钻,那是因为妾的那些个亲戚,根本不能算在夫家的姻亲之内。妾生的孩子,也就是庶出的孩子,必须要认正式妻子为〃嫡母〃,生身的娘只能当〃庶母〃。换句话说,妾生的子女也是少爷小姐,是主子,他们的娘哪怕在他们面前呢,也是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的奴才。
  这下子,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赵姨娘骂贾环的时候,王熙凤要这样教训她了:〃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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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节:四 赵姨娘想要啥
  结果就是这样了:她又没资格在贾母跟前承欢,又不招王夫人的待见,王熙凤这家伙最会看人下菜碟,一看两层上司都不待见这个人,还管得了我连踢带踹,阴损使坏?亲生女儿都看着她没有豪门之妾的气象,对她灰心失望。她向上巴结不成,只好和下人婆子们通同一气,叽叽喳喳,惹事生非,更跌份儿。做人做到这样,夹板气受着,白眼挨着,没事儿常常让凤姐儿修理着,她没疯没傻,就算命大。
  四 赵姨娘想要啥
  人活到这一步,最好是安安分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像土拨鼠似的,大气儿都不要喘。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榜样:周姨娘。她跟赵姨娘是贾政身边的哼哈二将,却把自家的日子过得风不生水不起,谁也想不起有她这个人,也就想不起来踩她、踹她、阴她、坏她。
  赵姨娘偏不。凭什么?老周她是没儿没女,没靠山,我可不一样。我有儿子!
  清孝圣宪皇后,钮祜禄氏,雍王胤祯之侧福晋…清制,亲王、世子、郡王的侧室,凡生有子女者,可封侧福晋,那意思就是生了子女的妾。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她生弘历。弘历二十五岁即帝位,即乾隆皇帝,母以子贵,她被封皇太后。乾隆视其为国母,隆遇至伟。太后八十大寿,年已六十的皇帝还彩衣舞蹈,承欢膝下。
  一样是妾出身,母以子贵者多了,凭什么咱就不能有这愿望?
  她想得也对。不光是她,估计所有做人家妾的,都会有这想法。
  问题是,贾环这孩子不是弘历。宝玉和他比,一个是天上龙,一个是土里虫,是以贾母也不疼,贾政也不疼,王夫人更不疼。弟兄两个,哥哥屋里金奴银婢,钱多得花不完,丫头们都不识戥子,随手拈一块银子就赏人。玻璃碗、联珠瓶、玛瑙盘子,一个失手就砸碎了,也不心疼。好扇子被晴雯哧哧几下,撕好几半,宝玉还叫:〃撕得好,再撕响些。〃弟弟除了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银,就什么也没有了。宝玉过个生日要多隆重有多隆重,这个也来送礼,那个也来送礼,还要到各庙里放堂舍钱。贾环哪有这个体面!宝玉出门,六个大仆,四个小厮,前引傍围,前呼后拥,贾环只能领两个小丫头子乱跑。
  所以贾环也妒忌,赵姨娘更妒忌。
  自己做妾为的是什么?难不成为的是爱贾政,要和他郎才女貌,白头偕老?哄鬼呀!还不是仗着生得好一点,可以为自己博个好前程,端起架子当赵姨奶奶?
  要说赵姨娘的命还是不错的,事情全按她想的来了。果然嫁了,果然当了姨娘,果然生了一儿一女,果然地位稳固。没想到后面的事情却不由着自己想像了。贾府里金山银山,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却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眼巴巴看着王熙凤穿得好似神仙下界,王夫人屋里宝贝堆盈,自己的小屋子光线阴暗,炕角堆一堆零碎绸缎,那是别人用完了,用剩了,才扔到她这里的。贾府绮罗玉宴,她只能喝一点残汤剩水,是神仙也得抱怨。
  看见这个人,想起曹七巧。这个张爱玲的《金锁记》里的人物,出身微贱,麻油店的店花,却被迎娶进豪门,嫁给一个残废的活死人。婆婆看不上,妯娌看不上,丫头婆子也看不上,一个人守一双儿女,所有的生存意义只归结为两个字:金子。为了金子忍耐,为了金子扭曲,为了金子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自己也死在一个无情无爱、无根本无意义的世界…死在金子的手里。
  赵姨娘戴的也是黄金枷,只是她还不如曹七巧。七巧等啊等的,终于等来了啃金子边,喝金子汤,搂着金子睡大觉的那一天,赵姨娘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个结局,哪怕是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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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节:五 老赵的仇恨比天大
  五 老赵的仇恨比天大
  她的身份是这样,她的奢望是那样,两下里一挤一压,就把可怜的老赵压扁了。
  如果说司棋代表放纵,晴雯代表娇宠,那么,赵姨娘就代表仇恨…贾府的上流阶级,她都恨。
  可是,又不能投毒,又不能放火,她就是一粒大头钉,也得盖在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合围起来的大锅盖里,干憋气,没脾气。实在憋得不行,只好骂骂没人气、没出息的贾环撒撒气。结果就是骂儿子,也得长点眼。
  贾环跑去找宝钗和莺儿玩,输了钱,哭丧着脸回来,把缘故一说,当娘的一口就啐过去了:
  〃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人家是高台盘的,那意思就是咱是低台盘的。儿子是下流没脸的,那意思就是人家是上流有脸的。显见得她把母子俩都摆在整个家族的对立面了,隔十里地都能闻见酸气。
  结果王熙凤隔着窗户听见,不干了:
  〃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王熙凤这个人,能放的时候绝不肯收着,能满的时候绝不肯谦着,能做绝的时候绝不留后路。这话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跟刀子似的。本来赵姨娘骂儿子的时候,还当自己是贾环的娘呢,结果她给咯嚓一下子,把这丝幻想剪掉了:原来是你一个老奴才,在教训人家一个新主子…非常冷酷和赤裸裸。
  估计这回挨了凤姐的骂,以后老赵在说什么话之前,都得先掀开帘子,四外看看,生怕死对头又从天而降…作下毛病了。
  可是贾环早叫他娘教得不正经了,这么点儿的毛孩子,手段又黑又狠,逮机会就要报复宝玉,想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凤姐本来早就把贾环划归到老爷太太的名下,明确表示轮不着赵姨娘管的,这回却煽风点火:
  〃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这个凤姐天生的和赵姨娘不对眼,又会敲山震虎,又会指桑骂槐,又会挑拨离间,活活一个胭脂虎、粉夜叉。
  本来王夫人正心疼肉疼,这下子给她提了醒,特意叫过赵姨娘来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没办法,草根阶级就是这样,干瞪眼挨欺压。
  这还不算。平白无故的,怎么减了我屋里丫头的月钱了?本来就是穷人家,你还叫人吃饭不?你过生日,多少人给你凑份子啊,你还拉上我干嘛!平白叫我掏二两,该你的欠你的?
  就这样,凤姐和赵姨娘间仇恨如雨后发春花,愈开愈艳。
  赵姨娘坏不坏?坏。
  怎么坏?用魇魔法。
  赵姨娘傻不傻?傻。
  怎么傻?用魇魔法。
  魇魔法的害人工具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而是天上地下,神啊鬼的。有人说曹雪芹这么写忒傻,怎么可以把这种本来就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写得有来有去的?这不是违背了这本宝书的现实主义精神吗?
  说这话的人才傻。
  那是什么年代?尘世万众,神佛当家,玩这个是仇恨的最高境界。而且,谁说曹雪芹是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挺大的一出戏,可是架构在一块大石头、一株绛珠草、一名神瑛侍者和几本册子上的。这样的一本书,用魇魔法太正常了。曹雪芹相信这个,赵姨娘更是百分百地相信了,要不然不至于把她的所有的小金库全都倒给马道婆,买她那几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了。
  这场戏里,假如赵姨娘该判个斩立决,马道婆就得来个千刀万剐。本来,在古代,〃三姑六婆〃就没什么好名声,七嘴八舌、不务正业、串门子、搬是非、诲淫诲恶、见钱眼开。过去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得可怜,这群家伙就时不时地登门拜访,东拉西扯,自要把你哄高兴了,就能大捧的银子赏我花。宝玉被烫,马道婆刚骗了贾母一个月五斤香灯油来炒菜吃,这还不算,又东走走,西串串,踅摸到赵姨娘的屋子里来。
  一个本来就满腔郁忿,一个本来就心术不正,两下里对了眼,我出钱,你出力,我给刀,你杀人,来来来,咱们把凤姐和宝玉给弄死了吧。
  赵姨娘也是,宝玉从没治过你,为什么要害他?
  谁让他是贾府财产的继承人!〃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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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节:六 看这一对母女
  够了,这一下子直奔主题,原来不是什么仇恨之争,而是利益之争,或者说由利益引发的仇恨之争。估计老赵早就想像过这样的场景:宝玉死了,凤姐死了,眼中钉肉中刺都拔了,贾政这一支只剩下环儿这一个男丁了,不对,还有李纨的儿子。那就好办多了。李纨这个属木头的,想摆布太容易了。将来贾环当了官,做了财产继承人,自己这个亲娘也就是老封君了。穿绫罗绸缎、吃百味珍馐,屋子里摆珍珠盘,吃饭使玛瑙碗,用一两银子一个的丫头,一声令下:〃人来!〃丫环婆子齐齐答应一声〃是〃,恭恭敬敬地听着。
  啊,那是什么前景,那是什么威风!
  为了这个美好目标,豁出去了!五百两银子的欠契也写一张,半辈子的梯己也拿出来,都便宜了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