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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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侉子对这个比新闻还虚假无耻的故事回以冷冷的一笑,屋檐的雨水成挂成线地流下,雨滴声冰冰冷冷地打在石板上,她说:“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郭局长马上把包括今天早晨江远澜又被抓走的全部情况如实告诉了小侉子。郭局长说江远澜他正在做黎曼猜想的突破性研究……“甭再说了,好吗?”小侉子忍不住打断道:“我正准备给上帝补课呢。”这期间,魏丰燕给小侉子冲了一大碗羊油面茶,面茶上撒着青红丝和玄青色的芝麻,她对小侉子说:“快趁热喝了哇。”小侉子抬手推开了,她的心口像塞了一团污羊毛,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对鹅黄色的提花枕巾和一件的卡中山装,用从来没有过的低沉的声音说:“我和家里彻底闹翻了,我是回来和江远澜结婚的啊!你们瞧瞧,这是我给他买的结婚礼物,我走了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了,这一切怎么了?我不过走了三个月,而且我给他写过信的。”
郭局长把黄羊木烟斗塞到了小侉子手中,他对小侉子说:“这个烟斗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它是我死去多年的老伴在我们结婚时送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是求你救救江远澜,喜城中学不能再死人了。你就是活在今天的左伯桃。”
如玉一样润的黄羊木烟斗握在小侉子手中是烫的,但她的心不知为何冷成了一块冰。这件礼物犹如德利布的《珐琅眼睛的姑娘》芭蕾舞剧中,市长交给少女葛萨莉亚的那一束能说出人秘密的麦穗。小侉子觉得郭局长摄走了她的灵魂,她也愿意给予的灵魂。只是她并不希望是他人摄走自己的灵魂,而应该是自己古道热肠奉献出自己的灵魂,作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理应自己献出来的,他人来取,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想到这儿,她脱下了已经穿了四、五年的那件洗得已经发白的中山装,向杨美人借了一件俏色的衬衣,杨美人不情愿地说:“人家那是办喜事的衣服,你穿不吉利哩。”小侉子便把那一对枕巾和新崭崭的的卡中山装推到杨美人面前说:“换!总可以了吧?”
——
去公安局的路上,小侉子买了一包最好的牡丹香烟和一盒火柴。郭局长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套话让小侉子觉得酸腐,郭局长先是讲了“羊左”的故事,后说了苏武,小侉子对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过的苏武牧羊牧到头来,换回羊毛一样白的头发的事迹感到羊膻气,感到一人一命,感到人的力量不过是一根羊毛的力量。
小侉子顶着浓厚的乌云,走过十字街。黑翅膀的雁群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忽而聚在一起,忽而排成一道弯弯曲曲、柔柔软软的曲线,叫着,叫着,在深灰色的天空中飞翔。那一刻,小侉子甚至闪过像雁子飞走的念头。
包局长见到小侉子时一愣,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位在喜城已经成为新闻的人物:她那结实修长的双腿,闪现着青春光泽的小麦色肌肤,她那纯真无瑕的清纯脸庞和那似乎永远用不完的旺盛精力,无拘无束的眼神、乌油油的黑发、肉嘟嘟圆鼓鼓的嘴唇都鲜亮得罕见,她上穿一件浅粉色短袖上衣,下穿一条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女战士穿的短裤还要短至少两寸的黑色凡立丁短裤,短裤紧紧贴合着臀部,勾勒出圆润俏拔的线条,更为惹眼的是小侉子用粉色的晴纶毛线及粗的黑棉绳合股绞成一根新颖的腰带,且在腰胯处打了一个蝴蝶结,她脚穿一双黑翻毛便靴,同样也是浅粉色的尼龙袜子的袜口上还镶着两条白色的花边。她一进来,就龇着珠贝般闪亮的牙齿傻笑,她还微微地朝包局长点了下头,张口就脆脆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包芬芳对漂亮年轻的小侉子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她对她的豆蔻年华,她的美丽,她引起的回头率,引惹起的下流话题,感到若想平息,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她内心对于江远澜的偏袒,是复杂的。这倒不是源于喜城中学全体教师的联名上书恳求放人,郭局长以及地委、县委主管教育的副书记的“招呼”足够压力,而在于,她明白她对江远澜的偏袒,是建立在毁灭一个少女名誉乃至一生上的。传播在喜城的流言蜚语来自哪一股暗流她比谁都清楚!始做俑者是她的远房表妹夫贾校长,一个性功能丧失两年的男人。
一会儿是江远澜可怜巴巴缩在墙角的模样,一会儿是远房表妹对她哭哭啼啼的泪脸,两个都是羊羔。就在这两张画面交替浮现在包局长眼前时,小侉子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打开了那盒烟的封口,娴熟地弹出一根烟后,用娇嫩的嘴唇叼住,点燃,然后她把烟甩手扔在包局长坐的桌子面前,询问道:“抽烟吗?来一支!”小侉子说完,仰头,一连吐出四五个烟圈儿,最后,还让一股笔直的烟线从烟圈中通过。小侉子根本就像没弄清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她像到杂货店买东西一样,和包局长拉着家常:“你说,喜城怎么会下这么多天的雨,不是说喜城十年九旱吗,下这么多的雨,白登河、桑干河的水会涨了吧?鱼和野鸭子都会多起来的,你信不信?”
包局长一挥手,叫来了笔供记录员和一名警察,包局长指了指审讯台对面的一张小凳子示意小侉子坐下,小侉子一脚把那个凳子咣当踢到了一边,她说我生来都站着说话,坐下说话我的屁股会抽筋,会放臭屁,污染空气外加胡言乱语,跑肚拉稀。
包局长竭力绷住没笑,她用威严的毫无感情色彩、机械的声音对小侉子说道:“唐小丫,喜城中学江远澜投案自首说他曾强奸过你,今天,我们对这一案件予以调查,作为案件的当事人,请你积极主动如实配合本案的调查工作,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啦。”小侉子像在课堂上大声喊道时,脑袋乱扭,仿佛在寻找窗外一团团晦暗的积云是否还杂乱无章地悬在西街后桑园的上空。包局长皱了眉头,她用手指着小侉子说:“哎,别吼,这是在公安局,你明白吗?”
——姓名?
——我小侉子自己无父无母无祖籍无族谱无血亲无属性无生之始无命之终是由一种矿物质衍变的故更无年龄。
——瞎说!
——是真的我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和父母断绝了血缘关系因他们称我为孽子混蛋幸好没骂臭鸡蛋臭鸭蛋但实际上我比臭鸡蛋臭鸭蛋还要臭我只知道我犯了天条但却不知道犯的具体的是哪条天条双亲说我铤而走险是内心空虚的表现双亲说我离经叛道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很无耻双亲说我鼠目寸光毫无雄心壮志是家庭的败类双亲还说……
——好了,好了,你停一下,包局长打断道:原因何在?
——春要来花要开雨要来呀云要在我要和江远澜把结婚证开双亲气得鼻子歪软硬兼施全用遍我也知道我不孝我不乖可是没有办法了。
——是不是生米做成熟饭了?
——不但生米做成熟饭了连锅巴也吃得差不多了江远澜说我先得向民政局报个到说明情况求个饶可怜他门儿认错了稀里马虎没头苍蝇真的跑到公安局来了哎哟哟但求政府行行好让我二人婚结算了要不然准备的喜糖喜酒喜烟浪费了可咋好。
——你说得属实?
——婚姻大事非儿戏只有我家那位笨瓜江远澜才来到专政机关心血来潮求关怀他说他曾强奸我这不过是自信心不强的男人的小诡计我也捶他打他骂了他可我更是心疼他什么样的男人被逼得说出这种要人命的瞎糊话什么样的男人被吓得自己走进公检法所以我要说我非他不嫁除非地球倒转我出门撞死在电线杆下。
——你们双方是自愿的吗?
——双方自愿是自愿但说实话是我勾引的他学生爱老师古往今来都存在都合法都时髦诸位请别大惊又小怪我相中的就是他人怪他有才他和我志同道合把大米爱。
——
你不觉得你的脸皮厚吗?离开公安局大门时,小侉子回头瞅着站在高高台阶上的包局长,她的鄙夷之情,落寞之绪全挂在脸上,她用眼神这样质问小侉子,就让小侉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能圆满地完成郭局长交给的任务,能把江远澜救出来,她心中的高兴之情让她连跑带蹦的,她甚至将刚刚在笔录口供上用食指按的红印油珍惜地抹到了微微发干的嘴唇上。她甚至觉得让社会来关心关心也没什么不好。她想到郭局长、魏丰燕、杨美人等凝重的神色,还扑哧笑出声来,觉得他们太胆小了,自己不过是去森林采了一筐蘑菇,不过是到走廊里打了一个哈欠。
小侉子刚走出西街后桑园,突然迎面遭到一阵暴风雨式的袭击,扔在她身上的是密如雨点般的土块、泥团、烂菜叶子、瓜皮、臭西红柿还有提早准备好的墨汁和羊粪蛋,涌到她身边丈外远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其中还有两三个女的,一边恶咒地骂她,一边不停地朝她龇牙咧嘴,用手势做着猥亵的动作。小侉子本能用双手挡住脸,侧着身子,伺机想逃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但当她发现这一伙人已经把整个街口都包围了时,只好向后退,婊子!破鞋!臭婊子!大破鞋!初始,小侉子听到这样的骂声感到新鲜、刺激,她压根儿也没有想到骂声与她有关,而且骂的就是她!数秒钟之后,当她意识到他们把所有能骂女人的话都骂过了,骂完了的那一刻,她依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掉进轻率而无辜的深渊,而这深渊将主宰她一生的命运。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前她平淡而简单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肮脏而污秽的生活,事后,她对自己的肤浅和失误的认识程度是用一生的时间一同来完成的。当时,她只是气急败坏,甚至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哎——哎,我是小侉子,我是小侉子呀!”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侉子!你这个……”
那一刻,一个肥头胖耳的强壮的女人,闪着她那双凶狠的亮闪闪的眼睛咒骂时,漫不经心的小侉子像泥塑般呆住了,此前的自报家门不失为哀鸣,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筹措勇气和尊严的能力,但她想看清对面一群人的脸,她期待能有一张认识的脸,借以找到灾难的原因,借以找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但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还饱含了悲情,所有人的脸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仇恨。霎时,她的眼睛让泪水蒙住了,让一块比夜还黑的布子蒙住了,她只能看见吊挂在铁丝笼子中的路灯是一只只焦黄如公羊的眼睛。
脑袋一片空茫的小侉子等袭击她的人打够了也骂够了,他们都散了好久之后才移动步履,耳畔依然响起连绵不断的骂声,那尖锐凶狠的诅咒声如潮水般不息。她一口气都跑到学校门口了,但猛地又站住了。校园湖边正在疯狂抽芽的枫树新苗和茂盛成长的青草在月光之间来回闪动着青光,几株老桧柏也高深莫测地探出校园的高墙,从高处静静地注视着小侉子,懒洋洋地抖动着的细小的针叶似乎在问:你来干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小侉子的情绪才冷静下来:妄想扑到江远澜的怀中委屈地号啕大哭是多么的不切合实际。瞧瞧自己,脏得臭得比叫花子、比在泥雨中挣扎的绵羊还要吓人,瞧瞧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一定会把江远澜吓坏的。这会儿,她回头看了看静卧在一片灰瓦之上的城墙,它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偃?